【洼地绵羊】《英 魂》(2)

老船长知道舵手也活不了多久，他告别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独自在镇上静度余生……老船长絮叨着，在海上航行的年月里他曾被砍瞎了右眼，另一只眼也被海风熏了一层翳。他仅剩的一只眼看人时模糊不清，他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每当他闭上眼竭力搜刮记忆却又无果时，他总对众人说：“漫长的一生让我明白，对过去的事不要耿耿于怀。”
船长老了之后，常躺在用船板钉成的狭窄破屋里，只在偶尔还会来到酒馆。老板是一个豪爽的大胡子壮汉，他专门为船长准备了一个大号木酒杯，每当船长光顾酒馆，两人就会喝得天昏地暗。壮汉的酒馆只卖黑加仑酒，这样的酒通常要酿上个把月，船长自然也是更加钟爱。壮汉不胜酒力，总是喝倒在桌上，胡子沾满酒沫，船长一抹胡子，大笑着稳当起身，潇洒地挥手离去，等次日来时壮汉则又坐在柜台前等候他多时了。船长从未喝醉过，每当他把壮汉灌得酩酊大醉，都能免付一大笔酒钱。现在他不来了，就是偶尔来碰上一杯，壮汉也不肯再同他对饮——他说船长已经不如从前，再喝下去，会闹人命的。
船长也会去码头，看上面的渔民捕一船海鱼满载而归，看远方先进的蒸汽船排着滚滚卷烟运来一批批他叫不出名字的机器。码头有时也会被临时充当死刑犯的处决场，过去船长看他们被送上绞刑架，看他们挣扎着在不甘中咽气，现在人们却命令他们跪在地上，剥夺他们最后的体面和尊严。领头的手里别一把转轮式手枪——他还没见过不用装填燧石的枪——扣下扳机便是一身爆鸣，犯人头部喷着鲜血应声倒地。人群一哄而散，尸体被扔进海里，被残暴的鱼群簇拥着溶解。船长拦住一个人问，那人手里抓着什么，几个人瞟一眼他的船长服，笑嘻嘻地说，但凡你晚十年去当海盗，就不要这么拼命了。船长一头雾水，他看着大笑远去的人们，愈发感到无力，不知不觉已经把目光转向码头的一角——那艘被遗弃二十余载的海盗船，连骨架都被夜涨的潮水腐蚀，如搁浅的鱼一般无助。

船长隐约察觉到自己与世界的格格不入，每当他站在海边，眺望无际的大海时，脑海里就会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不属于陆地，他是属于大海的。他仿佛已经看见在海的那边，那些年轻的红须海盗余党，已然航行于海上，妄图再次征服他走过的海洋。他在岸上从黄昏站到夜深，海雾渐起，他眼里的阴翳也蒙上一层灰。几个扛着马林鱼的渔夫不太耐烦地为他指了回去的路，他离开时只听见渔夫在身后嘟囔：“都行将就木的人了，丢到海里连鲨鱼都挑剔。”
船长回到木屋里，仍不肯拖下衣服。他趁着月光拔出弯刀，将它磨得锋利如初，又擦拭了一遍，仍是不尽其意。他开始发愁了。没有船，没有水手，他的左眼几乎看不见色彩，他对着空气挥刀，动作缓慢又迟钝。他坐在地上呆呆地盯着角落的木桶——它跟随船长征战也有些年月，桶身已经发霉了一大片——木桶横在地上，也在月光下静静凝望着船长。船长沉默着佩好刀，推开破木门走向了铺满碎银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