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战国 01(3)

梁新正如那棵社树一样，自出生在柳泉驿的第一刻起，便已经把根脉扎进了这座移城，刚从莽野回到驿城之中，他就感到浑身寒意瞬间被驱散了。走到主街时他被游行的兵丁们拦住了去路，代表明帝国海军前来接收“川鳞”步甲登船的水师副总兵邓子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头，这位冒雨驭马而行的老将背后则跟着一队队衣甲鲜亮的川兵与俍土兵，这些士兵因参与打捞“川鳞”步甲有功，而得到了登上柳泉驿随行护送重甲的殊荣，无不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耀武扬威。
一根指节从后头凿到了正在看热闹的梁新脑壳上。吃了痛的梁新像吃到姜的猴子一样跳着脚旋过身来，很不意外地看到是陈家兄妹站在自己背后。陈九经和陈七巧是一对很古怪的兄妹，光听名字会以为他家少说也有九丁子嗣，而站在面前的是老七和老九，事实却是他们只有兄妹二人，且字辈靠后的九经反倒才是大哥。陈老爹大概是很希望儿子熟读四书五经、女儿能习三从四德的样子，便做了个简单的算数，将四书五经加作“九经”、而“三从四德”加作了“七巧”。哀哉儿子并不曾治什么经典，女儿也不肯顺什么从德，如今陈九经借着老爹在水师当差这层关系，混了个卫所里的低等武职，于一片歌舞升平的人群之中扎眼地挂了一把形制细长的佩刀，在“衣冠羞与武夫齿”的重文抑武风气之下颇引侧目。陈七巧则自小是有不怵与男孩子打架的“武名”的，今晚反倒穿了华服出来凑热闹，手中携的是一把只能做俏而无实用的纸伞，挡雨的重任便也只好交由兄长来承担。

“小良心，”听陈七巧语气里的轻音，梁新很肯定她叫的是“良心”而不是“梁新”，“你溜哪儿去了？”
“我去等‘青玉案’入港，刚才唤柳泉驿开拔进码头的号子就是我吹的。”梁新拍了拍腰间的号角。
陈七巧对他的答案显然没有半分兴趣，甩着凿过他脑壳的指节催道：“少磨蹭，我把你相好打扮漂亮了，再不去看就来不及了！”
故宋靖康之时汴梁陷落，煊赫一时的众多戏班也裹在南迁的大潮之中逃出东京府，聚向后来的“行在”临安，南渡路上生计窘迫，乃于荒郊野外搭台唱戏、向南逃的民众士子讨糊口，亦即后来的“草台”之谓也，许多日后的临安名伶都是从南逃路上的草台班子发迹起家的。至有明一朝，“草台”在市井城驿之间已是司空见惯的演艺场所，被陈七巧拖到街角的那处草台附近时，梁新听到台上有人抚琴，而那折《青玉案.元夕》刚刚唱到下阙。一个王朝的覆灭往往伴随着无数记忆的流离，正如戚继光等军事家遗憾于前朝实用的战阵双手刀剑法“今已不传”，文人雅士们则感叹着故宋那些风雅的曲谱也随一个时代的终结而散佚了，在诵着同一个词牌名之下纷繁的千百首长短词时，已经无人能够想象宋人是如何用同一段优美的曲调把这些词藻咏唱出来的。草台上唱起这首《元夕》时，没人知道诵者所唱的曲调是得之于前朝残谱，还是今人假托旧宋词牌所做，但听到“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时，人人脑海里便都想起了宋朝，风雅又文弱的故宋，富丽却无能的故宋，她宛若被歌声具象作了一个风雅富丽又文弱无能的女子，在山外青山楼外楼的临安府夜夜念着永远失去的汴梁梦华和被噬去北半躯体的耻辱伤痛，却永远无法靠着自己与生俱来的文弱无能来实现“复我河山”的虚愿，随着雄心和勇武一次又一次被贪安与软弱所挫伤，而终于消逝在崖山熊熊的火海之中，等待百年后另一个向往她的王朝去完成光复的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