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战国 01(2)

他身后辽远旷野的深处随即传来一阵响应似的号角声，继之以大地上一种沉缓而富有节奏的震动，脚边积水里也泛起一圈圈涟漪了，于是他回过身去寻找震源，并不得不把脑袋高仰成一个夜观星象的角度，看到柳泉驿正往这边缓步而来。
柳泉驿那座移城一样巨大的轮廓隐没在夜雨中，但驿城间大片红色的灯火却还熊熊地亮着，像窗花一样草草勾勒出它的形影，令人想起深冬时节蛰伏在漆黑炉盆里默默燃烧的炭火与子夜歌楼上听雨而眠的红烛罗帐。它采用和天舟一样的驱动方式，以内置的“鼎”作为动力，据说这座移城在西汉文帝时期就已经筑就并开始那横跨九州的往复跋涉了，当时文帝为了防备“匈奴大入边”而令周亚夫军（驻扎）细柳，以“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而被文帝赞为“不可犯”的细柳营，正是柳泉驿的起点，漫长的旅途行至瀚海之滨的天泉港而后折返，因此才取起点与终点的地名而名之曰“柳泉驿”。天泉为商港，主货殖；细柳为军营，主兵事，以柳、泉二地为名的柳泉驿，亦时时在商驿与军驿的角色之间进行转换，以两年为一期在西北重镇与东南华港之间跋涉出一个大圈，运送着太平时节的人口财货与飘摇之秋的兵马粮草，有时它遭逢陆沉土裂的乱世而弃置在大陆的某个角落达数十上百年之久，等待着被下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重新修缮启用。

此次抵近天泉港，不过是过去那无数次旅程的又一次单调重复。
即使时至子夜、雨又下得这么大，柳泉驿上仍是万户灯火。甲板中央那棵巨大的社树延展开千百支木与叶的臂膀紧紧抱拥着整座驿城，据说在千百年前、柳泉驿第一次从细柳营启程东出函谷关时，这棵树就已经种植在这儿了，当时它还只是一棵不及草高的幼苗，如今却生长得像从火山深处喷炸出来的一丛爆云、在绽放至最热烈的时刻突然凝固住了那般广大而宏壮，驿上的工人们每年都要修剪那些深入底舱的根须，以免它们延伸到安放着“鼎”的动力部，全城最高卓的望楼就筑在树巅，每一脉主枝上都筑着台阁，每一丛树叶下都挂着笼灯，在这火树银花的枝冠荫蔽之下，为庆祝从四川合州钓鱼城打捞出故宋重步甲“川鳞”而举办的祭赛活动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久居的住民和偶至的贾客全都穿上自己能拿出来的最华丽的衣饰通宵游巡，大大小小的油伞像被雨水润开的无数朵花一样盛放在驿城的每一道街巷，像极了除夕的守岁与上元的灯火。
空气中弥漫着酒酿、辣子和香料混和而成的香辛味道，在新雨的清甜中冲淡成一种热烈绵软的气息。作为祭礼的主角，高大的“川鳞”重甲被修缮装点得雍容华美，安放在了全驿最显眼的一处高台上，像天王堂里的神像一样接受着全城的香火，承宋制而打造的罗汉面甲是一副用于惊吓敌军的狰狞面孔，被雨水笼上一层凝然重色，空洞地俯瞰着一夜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