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归尘——第一章(6)
我还记得,当我用手枪死死地抵住他的脑袋时,他那首曲子戛然而止,而那些蝴蝶也四下散开,然后从铁栅栏那里一下子飞出去了。他极度勉强地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双眼无神地盯着我们,两只眼睛深深陷入了眼眶之中,眼珠早已失去当年那种可以戳穿人们内心的力量,只剩下一团浑浊的污水在里面,时不时眼珠子转动一下,才让我们意识到他还活着,而不是一具坐着的尸体。两只眼睛的眼眶周围的黑眼圈就有如被人用黑墨水涂抹了好几遍一样。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落光,头皮上面的霉斑和老人斑混在一起,让人们无法辨认。而他的皮肤上面褶皱无数,里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螨虫,而那些螨虫正密密匝匝地在他的皱褶里面进行着大阅兵。他的牙齿早已脱落殆尽,嘴里面残存的仅仅只是一些碎瓷块,牙床也已经萎缩不堪,一团团潮湿的臭气从他的喉管里面滚出来。我记得,他曾经一口就能将一柄铁制刺刀咬断,牙齿却毫发无损,而现在我只看见几颗又黑又黄的东西悬挂在他的牙床上。
“阿尔卡季夫,你回来了?”
我还记得,他的声音早已失去半年前动员军队去与我们做最后一搏的那种激情、那种豪迈与强烈克制自己心中无可名状的恐惧、却又无法战胜恐惧的那种绝望。他的声音里面只剩下了幻灭,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在对我说话。他的神态有如梦呓。而他那迷乱的眼神,确实让人怀疑他究竟是否处于清醒之中。然而就在六年前,在军事法庭上,他坐在大法官的位置上面,眼神犀利,两只眼睛如闪电般逼视着被告们的眼睛。听完了被告们的自我辩护之后,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下,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用洪钟一般的声音宣布东西里尔共和国特殊军事法庭判定被告犯下了大逆不道罪、反叛罪等一百项罪行,并依据《东西里尔危害共和紧急治罪法》等一百部法典,判处他的被告们为“非人”,并把他从世间彻底抹除,不复存在。然而他却又在被告们的肉身即将在火刑柱上灰飞烟灭的前一刻,派出使者骑着最快的天马,飞到北冰洋畔的海角刑场上宣告赦免他的被告们,并把他们送往那北极冰盖上面,让囚犯们为他挖掘北极冰盖下的煤矿,直到挖到了煤矿,他们才能获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