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重与轻(2)

马深义一家的命运是不幸的，也是沉重的。除了他们夫妇二人，家里的三个孩子有两个也都患上了艾滋病。就算不考虑自己发病后的疼痛，死后该怎么安置家里的三个孩子，这对马深义来说也是个沉重的负担。有时他会一个人坐在院里喃喃自语：“这么活着还真不如死了好”，但他竟然还是把所有痛苦都担在肩上了。人的脊梁能承受很重很重的苦难而不被它压垮，这是马深义让我明白的道理。
患抑郁症痛苦吗？
这倒不好说，可能也很痛苦，但和艾滋病的沉痛比起来，抑郁症看不见摸不着，好像轻飘飘的。林奕含是个台湾姑娘，生得水灵，有一手好文笔，却在高二那年患上了抑郁症。我在她自杀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也没看过她写的书。在听说了她的事情之后，从网上看了一些她生前的采访和演讲视频。视频里的林奕含打扮得很漂亮，谈吐优雅而有深度，这些都让人没法联想到痛苦和自杀。只不过，在她眉眼间隐约透出的忧郁，还有从嘴里冷不丁冒出的一个极度不合时宜的污秽词语，似乎在时不时地暗示着这个女孩的反常。
从大学辍学后，林奕含结婚了。婚礼上，司仪为她安排出十多分钟的讲话时间，而她却把这甜蜜一刻变成了谈论自己抑郁症的演讲。“抑郁症就像是失去了一双眼睛或是一条腿。没了眼睛就失去了看的能力，没了腿就失去了走路的能力，而抑郁症就是让人失去感受热情的能力。我失去了吃东西的热情，失去了与人交际的热情，以至于到最后我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她在自己的婚礼上这样说。

再后来，她自杀了。林奕含像是一个典型，一个在六七十年代生人的眼中“无病呻吟的一代”的典型：软弱、不负责、故作姿态。我对她并不了解，只是通过她写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以及网络上留下的只言片语，对这个人有些粗浅的印象。我不觉得这是个没法承受痛苦的人。上高中时被补习班的老师奸污，这种侮辱她承受得了；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人们异样的眼光向他人求助，这种压力她承受得了；求助无果，她将自己被奸污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写进书里出版，她也竟有这种勇气。林奕含能承受这些沉重的东西，她早已比大多数同龄人坚强，远非人们口中“无病呻吟的一代”。可即便是她，最后也竟败给了失去食欲，失去交际的欲望，败给了那些轻飘飘的东西。
如果单论痛苦的程度，抑郁症恐怕是远不及艾滋病的。我至今还记得一个画面，雷妹躺在草垛上，翻滚着身子，用全部力气挤出细长的声音：“妈呀，妈呀”，忽而又咯咯地笑起来，这笑声让人毛骨悚然。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艾滋病给人的折磨远胜过抑郁症。只不过，压垮抑郁症患者的不是沉重的痛苦，而是另一种轻飘飘的虚无。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说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人的脊梁承受不了那些轻飘飘的东西，这是林奕含让我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