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兰因】第十二章(2)

他突然皱眉，穆辞雪惊愕地发现他眼角缓缓地滑落了一滴泪，口中讷讷念着话，听上去极为懊丧。穆辞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明明都听得一清二楚，却仿佛是过了许久才明白似的，听见容忻呢喃说：“脏了……被我弄脏了……”他似是还想抬手为穆辞雪擦一擦，奈何提不起力气，便始终是满是痛色地皱眉。穆辞雪那些闭在眼底的泪猛然间便泉涌而出，恨不能抱着他嚎啕大哭，问他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他蹭脏了她的手，问他自己都什么模样了，还顾得上她是不禁疼的人唯恐自己担心他疼。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又都说不出口，便只能抱着容忻哭。容忻皱眉，也不知究竟是身上疼还是心上疼，又是哪一处加重了哪一处的疼。他强撑着抬起头来，用未伤的左臂将穆辞雪拉低了些，唇贴上她的眼睫和脸颊，一点一点地拭干她的泪，可是他自己也在哭，两个人的泪混在一处，怎么也擦不干净。他终于不支，跌躺回去，难掩痛楚地闭眼，用手指揉着穆辞雪的侧颈声声重复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
随扈正想上前催促让容忻入内诊治，谁料府门忽然大开，冲入一列执刀披甲的郎卫来，为首的，却是御前贴身伺候的内侍。穆辞雪懵然抬头，猜想他们或是来查容忻遇刺一事，可是看着阵仗又不太像。郎卫冲上前将她团团围住，那内侍上前，也不作揖，平声说道：“穆娘子，烦您走一遭。”穆辞雪在那一瞬都没有发觉，那内侍不曾唤她王妃，她只是气极容忻重伤他们不去追查刺客，究竟意欲何为，可是还未及开口，已有郎卫上前拧了她的胳膊便走。她痛呼出声，容忻挣扎着起身，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滚落。他想去抓住穆辞雪的手，奈何废了右手的昭王容忻，用左臂支撑着欠起身来已是极限，那只浴血的右臂使不上力，仅是一指将将勾住穆辞雪的小指，来不及感受到一丝温热，那指尖便被硬生生拉扯着蹭过他的手指，一瞬而逝。他被那锥心刺骨的痛意拉扯着跌到地上去，无助地望向穆辞雪离开的背影，却没能在穷凶极恶的甲胄利刃间看清穆辞雪的模样。

她是否哭了，又是否害怕，他都没能看到，没能说上一句话。
穆辞雪始终在一种极度困惑的状态中，不明白为何容忻在伤中却要带走她。她是在路上才知晓，在容忻遇刺时，她的姐姐亦遇险，失了腹中胎儿，痛下杀手的，却正是穆府遗妾，早已离府前往东宫助太子妃安胎的，她姐姐的生母——曲姨娘。
穆氏倾颓，在一夜之间。
泰升二十一年，太子妃生母对亲生女儿行凶，太子妃滑胎，生生断送了一个成形的男胎，太子震怒彻查，却牵出惊天逆案，太子一向最为信任的舅公镇远公穆氏，竟与屈南余孽相勾结。穆府遗妾曲南月，并非曲南月，而是——屈南月。镇远公府的养子穆弃寒，亦非穆弃寒，而是屈南弃寒。而镇远公府的掌上明珠，正是国朝苦寻而不得的屈南王室继承人——屈南辞雪。
穆辞雪直至那时才知道，祖父那样反对她与容忻在一起，为何突然间便不再横加阻拦。为何她三言两语间，祖父竟真的准了婚事。原来是从那时起，祖父便已与太子部下了今日这一局——以穆氏全族为祭，清除今上对太子的顾虑，并以自己为饵，陷容忻于百口莫辩的大逆罪人之境。那以她为卒的棋局，执棋者是曾宠她如珠似宝的祖父，自小与她一道长大曾苦苦求娶她的太子哥哥。她方才知道，那么多年的娇宠，不过是因为，她是穆氏唯一的嫡系血脉，若是没了那一丝血脉，她什么也不是。没有了那一丝血脉，她便只配为饵为刃，诱她所爱之人入局，手刃她近二十年视作血亲的家门，而她连与她“家人”们的永别，也是在枷锁之中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