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6)

邦彦觉得父亲的死是对他军人身份的侮辱——没有战死沙场，反而成了权利纷争的牺牲品——他以前一直看不起他作为弱国的一员军官知道以卵击石的后果却总不死心，可怜他心怀大志却生不逢时。而今却是他自己作为战败方的一员，要被遣返回国。
他要取回祖父的牌位和祭在前面的那把武士刀带回国内。母亲他是劝不动的，祖父过去也常常说，你母亲就是个软弱的女子，不堪重担。他也觉得母亲愚钝得可怜，不仅不闻政事，还痴于不着家的父亲。他小时候就知道父亲在遇到那个女人后每日准备两束玫瑰，在去医院送完一束后带另一束回家。他观察过枯萎的玫瑰，是顶端剩萎缩的柿子蒂一样的枯枝。被他用母亲那柄银鎏金小剪刀仔细剪掉的玫瑰不是一瓣一瓣地凋，而是像山茶那样，一整颗头颅掉下来，留下带刺而尚青的枝。他父亲见家里的玫瑰凋得快，后来索性只买带去医院的一束，他也是知道的。他父亲的副官接他放学的路上会先把他送去祖父的宅邸，置妥新鲜的玫瑰和热乎的糕点，再接他回家。

祖父随军来到中国，屡立战功。他会给邦彦讲武士道，教他说在叶府被禁用的日语，教他摩斯电码。只一次，祖父怒不可谒，拒他门外。
十岁那年。是他听得祖父属下查明医院那个女医生是那边细作的第二日。他鬼使神差去了教堂医院。绕过大厅的圣母子雕像，向护士询问了那个女人的诊室。她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声响睁了眼，笑问他有什么事。他问她心脏在身体的哪个位置，然后用他母亲的银鎏金小剪刀对准那个女人所指的地方用力扎了下去。那日的玫瑰还没有到，空得失落的花瓶和那个女人逐渐空洞的眼神相照应。那日医院有很多满身血迹的伤员，他趁乱混了出去。
他回家的时候他母亲在和年轻的绣娘一起做针线。他扔掉换下的衣服，坐下来弹钢琴。简谱对应的数字和音符长短藏了讲明刺杀事件的暗语，而钢琴声足以让楼上和他父亲待在一起的副官听到。
他祖父让副官捎话，只两个字，莽夫。被祖父一连拒了几日，邦彦只得自己温习日语。父母在操劳被他杀死的女人的事，他却觉得淡淡的，只是对祖父的怒意感到惶措不安。母亲送来了葬礼所穿的和服。他第一次在家里穿日本的传统衣着。然而他束襟口的时候，触到改针留下的针脚痕迹时，认出了长长短短的摩斯电码。他祖父听闻这个消息后，搂着他的背，先是夸他心细，又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要隐忍，切忌短视与鲁莽。他向祖父鞠躬道歉，祖父态度缓和了不少，说他还小，待更沉稳些，定会有所作为。没几日叶府的绣娘换成了个聋哑的婆子，他母亲也没发觉那柄银鎏金小剪刀的失踪。蒲涛旧的葬礼上，祖父安排了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穿了相近的黑色和服，可不知怎的没有抓到与叶府先前那个年轻绣娘接头的人。或许是和改良过的和服襟口有所差异吧，邦彦想。祖父说他还小，不让他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