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4)

孟鹤堂抬袖口擦了擦脸，深呼吸了几口气：“不是，没有，小孩儿别乱问。大过年的也不怕忌讳。”
周九良：“我虽然比你小，可也不会拿袖子擦脸了。”
孟鹤堂被气得咧了咧嘴：“倒霉孩子。”
周九良摇了摇暖水瓶，把还剩的热水倒出来，拧了把毛巾递给孟鹤堂，盯着他仔仔细细擦完脸，又把毛巾接过来放回盆里洗干净。
“你搬来半年了，一次也没见过我爸吧？”
孟鹤堂愣怔着不知怎么回话。周九良不以为意，自顾自拧着毛巾说话。
“我爸，原来是学校的老师。不在这，在南京。前几年，我们搬回老家来的。不过搬回来也没用，划成右派，还是下放了，在农场改造。从那以后，我家的事就我妈和我撑着。”
孟鹤堂听着，不太明白周九良为什么突然跟他提起这个。
“你身上有些东西，跟我爸很像。”周九良瞥他一眼，“我们是一类人。”
孟鹤堂心里一动，一时又涌上许多委屈和酸涩，声音顿时染上了哭腔：“……你看看这个。”

他递来一张薄薄的纸。周九良接过，就着灯光去读。是一封信。
准确地说，是一封报丧的信。周九良垂下眼去看，一行字就跃入眼帘：
“……兹有顽固右派分子林棋章（原单位xx师专）在我处劳动改造期间因病死亡……”
周九良拿着纸的手颤抖了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这一行潦草的字迹像条蛇缠住了他，呼吸都难以顺畅：“这，这是？”
“是我的授业恩师，一生无儿无女，只有满园桃李。”孟鹤堂咬着牙，仿佛在克制什么东西从他的嗓子里跳出来，“一辈子心血都洒在学校和学生身上，可最后，被划成右派，挨自己学生的批……原本身子就弱，整个人精神都要崩溃了……我走之前去看他，带头的那一个是……我的师兄，他得意的弟子……最后……”
孟鹤堂说不下去了，周九良盯着他微微抖动的后脑勺，脑海里一片烧灼的空白，一时四目垂泪。
“我辜负了恩师，他叫我像他一样，做个教师……可我辞职到了这里，远远地，来这做个技术员。”孟鹤堂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喑哑，一字一句让人惊心，“深恩负尽，此生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