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青】三天三夜(13)

那些往事在他学会自我控制的许多年后仍不时地浮现于他的脑海，他甚至习惯了在深夜里与噩梦作伴。
梦来找他时，他已然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他梦见了还是人类时的往事，和蔼的师长与亲切的同门，他们曾把酒言欢，曾患难与共，然而最后，是他拿着长剑挨个刺穿了他们的胸膛。他记得他的同门是如何以惊讶的眼神在自己面前倒下，又是如何由鲜活转为死寂，他更没忘记那个操控他的吸血鬼在放肆大笑中将自己转化。而当他终于提着木桩，几近失控地逼问着那个吸血鬼为何如此时，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讥笑和短短一句话：因为好玩。
啊哈，因为好玩。王也嚼着这四个字，有些咬牙切齿，他感到了一阵反胃，用憎恨又怜悯的目光看着那个人，然后卸掉了那人戴着日光戒指的手，将他钉死在地面，火光从将死者的身上星星燃起，王也一言不发地听着悲号归于宁静。尘归尘，土归土。
他意识到吸血鬼这种生物就是如此卑劣可憎，随意践踏，随意夺取，随意杀戮，一切举动全凭喜好，然而他又成了自己如此厌恶的存在。在最初的时候，没人教他如何控制对血的渴望，于是每当他有了嗜血的念头，他就把一根竹签插在自己心脏偏一寸的地方，以疼痛克制欲望；他偶尔会拿起尖刀划破皮肤，甚至划破喉咙，然后看着流血的伤口自己愈合，诸如此类，反反复复，好像不知疼痛为何物，在往后很多年他都没有戒掉这个习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自己：你与众不同，你嗜血如命，你的灵魂丑陋又污秽。

你和所有吸血鬼都是一样的。
你再也不能把自己看作人类。
有些人就是这么擅长折磨自己，明知道遗忘本身是一件幸事，却偏偏选择了铭记。
只是他对非木质品刺破皮肤再也没了感觉，他终于彻底麻木。
仇恨了结后，他时常回到埋葬故人的地方，在那边一坐就是一整天，诵经或者回忆往事，无一不是带着悔恨，也试过做一场自我了结——在墓前摘下戒指，日光灼烧他的皮肤，灰烟燃起，他皱着眉忍着痛感享受阳光——滚烫而炙热，足以使他自焚成灰。可他依然要这么做，他厌倦了永生，厌倦了自行修复的伤痕，厌倦了必须依靠血液才得以存活的日子，他是那么热爱他的生前时光，以至于在复仇的那段时期里他也尽可能地把自己当成常人，去工作，去生活，也学着去陪伴与爱。
他试着去爱别人，但到头来，他深刻地明白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他走完这一生，人类的生命过分地短暂，而他的时间太多太长，承诺从来都是给不起的东西，同类并非没有遇见过相处得来的，只是，只是当时的他一心复仇，谁可以预料到结局，未知变数过多，更何况，爱从来无法与唾弃抗衡，他仍然讨厌身为永生怪物的自己。
他在自我毁灭中回忆往事，忽然阳光被乌云遮蔽，没了日光的灼伤，他的身体不一会儿又恢复如常，没有烧伤的痕迹，痛感短暂停留。他还没来得及彻底自毁一场大雨便来临，他被雨水浇灌清醒，在雷声阵阵中猛然想起师长那一句“死得其所”，如余音绕梁，使他逐渐想起生前的细碎琐事，居然勾起了他对生活的怀念与向往。他要尊师志向，求得此生有始有终，也要死得其所，所为何事，他并不知道，但是他愿意去找。他就这么凭着一丝对故人的缅怀苟延残喘，厌恶着生存又渴望似人类生存，一路追逐死亡。他开始变得如生前那般热爱生活，也对死亡无限追寻，他期待着那一天，他有充分的理由决然迎接自己终结，然而在此之前，他挥霍着不尽的时光，周游四海，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留下足迹，却不在任何人的记忆里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