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殇文集］门内外(2)

从他身上死去的部分，是病入膏肓的部分，摆脱了苦难，陷入了永久的沉睡……永久，不被感知。这种感觉，不难体会：当你闭起左面的眼睛，右面的眼睛，除了依旧艰难地呈现出世界，还紧挨着一片挥之不去的浓黑；鱼，漆黑的口，吞下他左面的眼睛。
许许多多事物，正在冬天里死去：河水死去，山坡死去，早晨死去，光穿梭在灰尘里，落地后死去，爱人死去，火热的拥吻和喘息死去……（只有灰色复活），死皮从树木的枝条上，一圈圈膨胀，褪去。鱼，搁浅在河岸的冰层上。它的其中一只眼睛，从冰面下方，水晶石般折射，常温，且异常坚固。另一只眼，下陷，滑入腹部，进入无限分裂的鱼卵，温热而肮脏。对向流动的两股水流，它只能选择一边摆动尾鳍。无论如何，它都将与另一边相去甚远。它不敢贸然逾越界限，在水速湍急的夹缝中生存，否则，每一粒鳞片都将岌岌可危。在将死中缓蠕，它的鳞片散乱游离，鲜血混合着稀薄的粘液，包裹着虚假的坚硬。
死亡，凝华灵魂，如夜空之凝坠星斗。
像冬天那样，一次次死去。
如今的冬天，连寒冷也钝化，太阳的样子，越来越模糊。白天里偶尔飘向这座城市的雪花，是一种多余的打扰。它们降得缓慢，迟疑，麻木，一边寻找着方向，一边放弃方向。混凝土的墙面和桥梁上，挂不住雪，有车辆经过的路面，雪，在看不见的夜晚，被扫除。只剩散乱残留在路边的，并非融化，而是蒸发，它们很快不见踪影。人们的痕迹，什么也留不下。再也没有了触摸雪的欲望。

如今的冬天，有了更多的雾。人与自然之间逐渐扩大的空隙，被它们填充，是它们愈发浓烈的理由。
回家的路上，不知何时，已坠入雾中。阳光的意义，在于把万物联系起来；而雾，在于把每一个人，孤立，隔绝。人们以为，他们能够理解雾。他们能看见，却不能理解。就像，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认识自己，他们无法认识。
看不见天空的，阴郁无风的傍晚，车辆首尾相连，车灯不再刺眼，从高架桥的一端，到另一端，静止。行人，立于树旁，或侧着半个身子，斜倚树干。他们睁着同样的灰眼睛，做梦，或醒着，困于迷雾。几片叶子，挂在尖尖的树梢，像束起翅膀的蛾，失去颜色，微颤。它们属于这个已经死去的冬天，却还没决定好，何时落下。雾，低低地压着。人们彼此不说话，不回家，他们庆幸迷路，让自己站在雾中。
生与灭，已不是本来意义上的生灭。
虚无，这生与灭的临界。——类似雾，对于万物的环绕，以及万物，对于他的环绕。
他渴望消散，从人们的视线中，谈论中，从来不及拥有却无比珍视的一切中。从孤独，从肉体，从童年的回忆，从只耽于幻觉的无法得到的爱中，从自我意识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