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鸦(7)
结束了,重见天光。
重见天光的暂且只有我一人。那步出房门时晃花了眼睛的又是春日的太阳,在刺痛的眼皮开阖之间不断地将思绪闪回到过往的昼夜平分时节。那两日,两次,两场同他面对面的几乎称不上交谈的交谈。
上海的冬是冷的,带着临海的湿气和连绵的雨,冷得刺骨,穿几层仿佛都不抵用。先前几年原就是驮着希望伏案拼命,本不算强健的身子骨几经消耗磨损,却是仗着自己年轻,闷头往前赶,因有人曾在途中计算后对我小心许诺过在这几年便能从我手里接过担子,带领我去眼见这一切的终结。
先生显见得是激动万分的,那情感却更多地像是对于实验桌上的成品,看我时目光晦涩而一触即走,但仍记得从身后书橱抽屉中取出两张膏药回手给我,大致地叮嘱了我两句注意身体。我自己义务终结,无意去管他话中可否有我预料过还有些心忧的敷衍——手里那两张膏药包装白纸简素,斜上角一枚族徽纹样却似穿透重重叠叠记忆而来,耳边虚幻地响着从岩石上洗刷岁月褪去的涛声。我怔了一刹,未待那一句可能性看似不大的言别,便谨慎地收拾好物什行礼出门——那春阳。
那春阳。
我形如一床经冬环抱湿冷气息的棉被,满身还环绕着品种平庸的茶叶同咖啡豆的清苦气,踏进阳光才知满身蒸腾起时熏得人既清醒又欲睡。然在将那膏药贴胸口内袋揣好时,我一瞬醒悟过来的是自己正极具抽烟的冲动。杂货店收拾得体面,柜台前年轻姑娘向我道欢迎光临,一眼见着的却是当时高级、偏贵而并非顶时兴的那种叫做“兰竹”的烟,烟纸白而裹形微细,据悉烟草叶间淡淡一丝清苦味,老烟瘾吸入时总觉是一点到不了巅峰的憾恨暗暗挠心,品味独特的人看来却别有一种尤如其名的清冽雅致。还有骗不得自己的,我心知它是教我想起了某人,虽不常抽烟,更不常抽得“兰竹”,至少少年有几分博闻强记时记得其样式,于是那日我一眼见他便认出来齿间叼着的、露出的七分长短,古红色庄重得心悸的唇——骗不得我自己。
“劳烦。”我对那姑娘示意道。
道谢时便业已拆出一根,行至街上时一道缱绻便从指尖散去,无风晴朗天气里几乎能虚眯着眼目送它袅袅远上云霄。而视线最前端却有一人缓步而行,隔着三五游春的行客,隔着三五十米远,烟气云蒸而三月未见的日光刺目出幻影,他身量不高而脊背清瘦,脑后隐见一束随心扎起的发辫。我倏地站定了,时光骤然回溯,眨眼之际他又已经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