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鸦(5)
“先生不答话,可冒昧作愿意赏光解吗?”他转头问我。
“请恕在下冒昧——听阁下口音,似乎不像是沪地人,是北平人吧?”
“您似乎也并未正面回答鄙人先前的问题呢。先生真是中国人?”
那一日的记忆在恐惧和惊诧的衬托下,旁的便都显得平淡无奇。他在味道着实不赖而且地道的平民家常菜馆里请我用了一顿晚饭,饭间也鲜少交流,除了问一句怎么称呼我,听过后自己却没有自报家门。我对他谎说姓田,也没追问他;纵然疑心他的身份,在他答案昭然若揭的、不高声说话也暗透着一股子浸润过历史的爽朗的京片子里被打回了问句之后,并没有再开口套他什么话——只留下这关乎国籍地籍的两句问句悠悠荡在半空,交互擦出几丝悬诡的暗火气息,双方各自对答案似都心知肚明的,偏偏没一人伸手将它摘下来作答。
他应当不是要刻意塑造一个事了拂衣的形象,但明眼人也应当都看得出,根本不会有素昧平生的人之间以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说上话。不是我凭空的直觉,是合乎道理的推测,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中都几乎满溢出了下次定会再见面的笃定。
后来果然就再见了。
那是在先生居住的洋房门外,大隐于市,车马喧嚣,而屋内一派时间都凝止的认真和一步踏错不得的严谨,心远地偏。我受了教,记着话、行着礼从屋里拜别出来,尘世在那一瞬伴着明朗的秋日日光一起侵袭了每一道感官。我闭眼缓神,在光点晃动的橙红色屏障里将先生方才的言辞条分缕析作成思维图像,一边扶着半边石壁围栏,从二楼外侧狭长深色的石楼梯走下来。
——而踩着最后五六阶没再往下去,诧异地打眼试图辨认那个靠墙站着的隐约熟悉的身影。
那日他领我去饭馆时是走在我侧手前方,青灰脊背沐着一道将死未死的干涩夕阳。
他原是身材不高的,兴许比我高上三五公分——倒大胆穿着旧式军绿色及膝的秋大衣和深黑的洒脚裤。这样的打扮本该衬得人快要矮得沉入地里去了似的,可他那无所谓的气质,和其他一切别的什么,却几乎完全抵消了这一点。在我站定的那三四秒期间,面对着这一条接近全盘青黑色的人影,堪称不合适宜地想到了那天他白得有些过分的小腿;而今天能称得上“白得有些过分”的,却只排到了他低首时露出的那段后颈、和旧式仿军/帽帽檐下未遮住的下半张脸的号。还有我注意到的,他嘴角边偶尔颤动一下的白色纸烟卷——可心神又被引向了他的嘴唇。是古典得丝毫不显造作的红,庄重得形似画卷里,反而让人心悸得愧怍于称之为“亮色”;他在齿间和唇角的最偏仄处留出供空气和烟暧昧而匆忙地交换的空隙,一层层朦胧胧地晕染过去,铺开一卷凝滞也流动的沉思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