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鸦(3)

“先生，包好了。”柜台后的年轻人适时地给我叫了魂，波澜不惊地报价道，“感谢您惠顾。”
我心里一口气郁结，踏出馆门时才全吐息排尽，重获新生之感似一管针剂般从心底里一个刻度一个刻度打上来，直到盈盈将满，深沉地晃荡出了绝望而欣慰的声响。如果要问我当日的气温，我大约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时节是四月底光景，天气该是较晴朗的，因记得只在那馆子中待了片刻而已，外头的阳光便险些晃得连路都走不下去，直在电线杆边缓了好一会才勉强能睁开眼睛。想来是因场景在回忆中的缘故——我记得那样明晃晃的阳光与体感温度冷漠地割裂开来，日历上写着的阳春抹不去触肤生寒的氛围；回头时见到鸦/片馆幽深深的两扇门，没有店名，也不消店名，门牌号都未必需要。只需那丝丝缕缕的鸦片烟从门扇窗沿无休无止地飘散出来，浊青灰白地盘旋升空，或展开魅惑的触手，钻进路人口鼻之间牢牢攫住他的几万嗅觉细胞，便没有比这更好的昭示途径。
——那色泽暗淡昏沉得有些无辜的烟雾，分明是传说里八尺鸦的化身，死气盘旋，包围着一间一间馆子贪婪汲取残余的生命，还要假仁假义地超度里头的人不成怨/灵，要确保那最后一口吸进去的，必然是通往极乐世界的钥匙。

我感到脊背的湿凉里升腾起寒战，勉强腾出一只手理了理衣领，压着帽檐向斜对过的茶馆走去。
上海人通常不会像成都人或北平人似的爱在茶馆里聚集，比率高于其他地区的小资产阶级们更乐意去咖啡馆，尽情在西洋的音乐和饮品里沁润海派文化最富有代表性的气息。我避开零星几个茶客，孤僻地将自己窝在里侧阴暗不见人的小角落里——这本身已经够奇怪了；再加上旁若无人地拉开一副工作架势，多添小费请叫了一壶底下有小暖炉持续加热的红茶，想来定当更是异类。
真冷。当年轻的侍应姑娘为我端上茶水时，我恍惚地想。其实真正想喝的是酒，烈酒，可现今不行，有“正事”在身。学什么学来的理论都是苍白无力的，更况乎学医者。非得要强逼自己投入到未结的工作里去，才能把我从将一肚子理论掷进一座真正活死人墓的巨大空响里拉出来。
目视演算纸三秒排除其余心念的游戏自十岁就玩起了。快成功了。如此告诉自己。先生也曾经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有哪些人的希望投在我身上，也知道自己心底怀揣着怎样巨大的期望。
“晚上吃什么？”搁笔松开心神的一瞬间，对面一人忽然卡点问道。我一惊，抬头时便被不知何时放在侧前方的便携台灯晃了眼，定一定神才见到有一位也是不知何时落座在了我对面。余光里茶馆内光线早昏暗下来，天外隐隐余晖斜照入内，纵然春夏昼长，也已是傍晚了。茶馆里的小工打着哈欠站起，去把茶馆里的灯一盏一盏打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