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鸦(4)
“您是方才馆里的……”一刻恍然。
他不回答,只是带笑。反正整张面孔范围内都是相互交谈式的对视,不算失礼,便暗自地认为趁这不问不答的静默才有空余仔细认一认他的长相。先前并未能够辨明的,原来他那双眼倒是微微的琥珀色,尽管光线仍未亮如天光大白,却正恰如珍藏家匣中宝贝的、不见光的真品,在暗色阴影里隐隐发着微光,颇为动人;不见多少细纹,年龄看着不大,加上一副天生不易显老的面相,大约摸才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但不知为什么,鸦/片馆里那一声一动、从容低徊的老成气,总是在感官里挥之不去,这使得他有一种从历史书卷里直接带着星点墨色走下的疏离。
另有不免多看几眼的就是他的辫子——不是十多年之前被勒令割下的那一类,只是将偏长的发尾随意一束,一弯驯服地窝在肩头,束发的甚至只是廉价的橡皮筋。可并不显阴柔抑或降价,相反倒清朗利落。然归根到底是我个人对他的视感,对这个刚刚动荡不到二十年的民族而言,这仍是一种易惹起应激反应的形状,总有有心人看得到三百年王朝的历史刻印其中、若隐若现。
“在下有下榻之处,劳阁下费心。”我将演算纸收进包里道,假意完全没有在意到那因我的打量举动而造成的问答之间的几秒留白。此人身上有种无来由的熟悉气息,但总归没有证据,不敢随意论断,兴许只是海马回的误判也未知——但不管怎么论说,对于“他一定知道我在打量他”这个认知却丝毫未觉口头上说出来一般的“失礼”。
他笑道:“宿归宿食归食,洋医先生远道而来,聊容鄙人请一顿以尽地主之谊?”
又提起一次,不知为何要有意为之。我近乎诧然地抬头看他:“在下确实是东亚人。”
他又不答话了,眉梢嘴角挑着的笑意定定的,也许在客套之后从三分减成一分,不过到底怎样都是人之常情。我想我确实应当是不认得他的,至少在此刻之前。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西洋医术之学徒”类似的潜台词愈浮愈接近水面,我自己听得心跳警惕地隐见加快了——医术来自哪国倒不是什么值得辩论的事情,只是某种轮廓、甚至某种气质之间敏感微妙的差异……
而他站起,衣衫抖落出微响。一袭不起眼的青灰色旧长衫,像块隐于天地的石头。
仍是警惕,带着先前遗留的诧异,他又像开天辟地之初的石那样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