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鸦(2)
第一次见到那人时仍是在此处,两处时空之间却仿佛隔了一道险险将要失足的悬崖,一根虚汗透过重衣的脊梁。我不像是在现世里见到他,却像在脚踝上拖着一股往回的力道,低头时那只枯瘦的手可能顷刻就将化为白骨。
最先回忆起的是周遭包裹的空气。鸦/片馆里不论一年四季,总是聊亦不胜无地开着几扇窄窗,一束束淡白色收容了腾起的灰尘,还透出深到骨子里的可怕倦怠。暗火的干燥配合着人体嗅息的湿润,一室人死寂着,呼吸频度减缓,节奏懒惰地渐渐低垂下去,接着眼皮开阖的速度便也愈加减缓下去,困意就此从心底里、从万古之前涌升。芝兰与鲍鱼都慢慢从嗅觉中淡去形迹,最后无感于外界所有一切,只剩下手中一杆烟枪、烧烟泡的暗火、以及升腾的白雾。
——活像一失足落进不见五指的长夜。我得向几近看不清的最深处走,一直走,直到在柜台前停步,直到被自己的吐息鼓起了额上细细虚汗的凉意。柳木医箱沉重得紧,我却牢牢握住它微微凹凸的手柄不放,像江户时期的武/士从自己不离身的太刀里汲取源源的勇气。二十米阴森艰辛的跋涉,一池灵魂低低沉湎——我脊背生寒地想着,先生说得并不为过。
幸好平生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便是掩饰情绪。柜台后那年轻人搁下记账的自来水笔,恭谨地前倾静候我开口言道需求。“劳烦,五百克的。”我向他道,像是根本不知这种东西除了镇定镇痛之外还能有何用途,也根本对旁人拿它来怎么用事不关己。“医者仁心。”那年轻人笑笑。他架着副玳瑁眼镜,一派亲和温润的书生气象,称药的手极稳,全然不多问什么。我骗自己道他身后那柜子上一格格确然全是药品和实验用具,这样的自我暗示令我好歹安心些许。
而后面那座被我遗忘的孤寂的坟忽然有了道声。
“洋医生。”那人声音懒散,低得似含了一声压在舌根下的嗤笑。
我在方才踏入此处时的惊惧里仍是应激的,乍然闻声,又是这样一句,倏地转过身去——那一刻他真像个摸清属性的饲主。早就料到一样,原本是正打算从侧向我这个方向躺的姿势翻个身,四肢在大烟里仅存的肌肉力量都准备就位了,就卡在那个当口,对着骤然循声转身的我笑了一下。他身下那张最靠里的榻离柜台倒还是有距离的,三两米,灰白色怠惰沉沦的鸦/片烟不均匀地飘散其中,有意无意地,只有那双眼睛、只有那双眼睛中的一点笑意没有被遮挡——便顺势翻了过去。我半愣在原地,见他支着腿找了个舒服姿势,外衫下浅色的衬裤被蹭起,露出一段白得有些过分的小腿,肌线纹理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