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克残片之六

金色的王斜倚着王城的砖墙，俯瞰下方的市集，林林总总的商贩站在自己摊位边上，向往来行人殷勤地推荐自己的商品，扛着砖块及木料的奴隶，喊着号子穿梭不息，各种各样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的货币碰击声，夹杂着背后隐约传来的器乐声，构成一种奇妙的和弦。
倘若不是残垣断壁穿插其间，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叫人不禁怀疑，前些日子与天之公牛的一战，或许只是昨夜的一场噩梦罢了。
“所以，黄金才是世间一切的准则吗？”我向王发问。
“何以见得？”王侧过半张脸，朝着我这边的眉尾稍稍扬起。
“既然黄金可以用于交易买卖，那么世间一切的价值，岂不是都能以黄金来衡量吗？”我于是补充到。
王笑了起来，依旧把脸转向前方。
“世间一切自然有其价值，黄金亦有其价值。黄金的价值就在于，它可以衡量其他事物的价值。然而，并非所有价值都能以黄金来衡量。”王略微停顿，“不，有些事物的价值是无需衡量的，恩奇都。譬如你与本王站在这高台上所见，有捕鱼之人、种麦之人、牧羊之人，在背后的厅堂中，有燕饮之人、欢谈之人、歌舞之人，奴隶、平民、贵族，这些都是本王的臣民。若失去了臣民，黄金的价值便不再是价值，因为没人需要价值时，也就不存在任何价值可供衡量。”
“再者，这些臣民脚下，是本王的国土。城邦的每寸都建立于国土之上，即使是本王所立足的城楼，也需立足大地。环城的坚壁是乌鲁克的铠甲，高耸的神庙和宫殿是乌鲁克的尊严，而这些都是泥土所造。黄金是本王的爱好，因它美丽，且长久不会坏朽。但说到底，黄金也不过是一种用物罢了，而且它既不能做鱼米食粮，亦不能保暖蔽体，只是因着本王爱好，于是便有了价值权能，得以衡量它物。若有朝一日为本王摈弃，便会为世人摈弃。比起人民与疆域，黄金的价值难道不是微不足道吗，恩奇都。”
来自神之血统的红色眼瞳注视着市集上的芸芸众生，却又像在注视着更为遥远之处。
“吉尔？”因为那眼神过于遥远，我不由得出声呼唤。
王没有回应。
于是我伸过手去，刚要触碰到的刹那，王回过头。
“恩奇都，泥土与黄金是不同的，泥土既不刻意彰显，也不借重王权，就能够化生万物、承载万民。你所想问的，是这个吗？”
不置可否，我继续发问，“王土是为承载王而存在的，可是，王所选择的道路，是否一定是它所能承载的正道呢？”
“你曾用尽全力试探本王，曾与本王一同涉险，甚至曾与本王并肩对抗诸神，事到如今，却连这种程度的信赖都没有吗。”随着我的话音，王的眼中燃起火焰。
王的眼神是火焰，经过火焰，泥土会成为基石，在那基石之上，会建起黄金贤者的城池。
从沙姆哈特学到的预知能力，让我在梦中看到了这样的未来，那将是我无法亲见亲历的未来。
红色的火焰忽而黯淡了，对于王的责难，我不知该如何应答，甚至不知该报以何种表情。
“你付诸大地的信赖，大地必定以同等的信赖回报，然而，若有朝一日大地对你沉默，你是否还能读懂它对你的信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