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下(11)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话一点也不假。好不容易翻出点面来，但又不知道该往里边包什么馅儿了，家里倒是有两棵新白菜，可净是白菜也实在包不成，绣绣站在厨房里合计半晌，最终决定向邻居借一块豆腐。华筱松从来不许她借钱借物或是赊账，他说，“咱有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日子。”所以自打绣绣嫁过来，还从来没张嘴向别人借过东西。但是今天她要破这个例，因为她必须包这顿饺子。
为了能安心地干活，绣绣把心儿托付给了王大妈，自己闷头在厨房里忙活。无论是和面、擀皮还是剁馅，她都得心应手，北平城里长大的姑娘，哪儿能不会包饺子呢。许是热气蒸腾的缘故，绣绣消瘦的脸颊泛起一团红晕，看上去倒有几分新媳妇儿的娇俏，她想着晚上一家人围坐桌旁吃饺子的场景，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日本人来了又如何，北平陷落了又如何，家里的日子不还是热热闹闹的！
如今日本人设了宵禁，园子里的演出时间也往前提了提，她看看窗外的天色，想着先下几个给心儿尝尝。小孩子没耐性，一听说晚上要吃饺子，在绣绣跟前磨了大半天。七八个饺子在开水里一滚就浮起来了，毕竟馅里连点荤腥都没有，倒是也好熟。
她才拿笊篱把那几个饺子抄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她，推开门一看，王大妈失魂落魄地冲进来，怀里抱着没了生息的心儿。
绣绣手一抖，装着饺子的瓷碗落在地上，碎成一片。
下了戏，华筱松和师弟师妹坐在后台卸妆，三个人各忙各的，连句话都没有。自从日本人进城以来，越来越多的事情，越来越多的情绪不断堆叠，师兄弟间的关系像是刘伯温手里糖稀，越吹越薄，渐趋透明，仿佛迟早有一天会随着一声脆响，变成甜丝丝的碎片。
“华老板！”小伙计又一次惊慌失措地冲进后台。
“哎哟，你能不能有个稳当劲儿。”筱梅被他吓了一跳，“回回见着你都跟丢了魂儿似的。”
华筱松正对着镜子卸妆，半边脸露出原本的皮肤，半边脸还涂着厚重的油彩，“我腾不出手来，有什么事你说。”
“华老板……”小伙计站在旁边哆嗦成一个了，“您…您快回家吧，您家里出事了！”
“家里？家里怎么了？”华筱松扔下手里的湿布，抓住小伙计的肩膀，“怎么回事？！”
“您…您家孩子让韩先生撞死了！”
华筱松一个趔趄，差点坐地上，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从里往外不住地战栗，他没再说一句话，就穿着水衣，带着半面妆从后台冲了出去，他得回家，他得去看他的心儿……
秦筱梅顿在原地，右手抓住心口，她没对飞奔出去的师哥做任何反应，周遭的一切忽然没有了声音，也消退了颜色。身边的师弟正抓着小伙计一边摇动一边喊着什么，但他的动作却像皮影戏一样僵硬和夸张，她看见他的嘴在动，像金鱼一样张合不停，可是因为无声，她不知道师弟到底在说什么，在暴躁和呼喊什么。慢慢地，她感觉自己和脚下的地面一起下沉，速度飞快，一直沉到深渊。①
心儿死了，因为日本人，也因为韩先生，又或许什么都不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