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上(6)

“瞧您这话说的，”矮胖警察又合上了登记本，“现在的北平城，除了大剧院里的角儿，那就得属您了。我们这群卖苦力的，挣俩钱还不够嚼谷呢，平时也没福气上园子给您捧场去，今儿赶上了，您还不赏个面子？”
如今北平的警察，全是从以前那些个地痞无赖里提拔出来的，社会油子的劲头儿十足，这两句话说得让人打心里觉得隔应，可又反驳不得。
游行被捕，秦筱梅心里本就窝着火，这会儿更是气得手都哆嗦了，她抬起头朝矮胖警察投去相当憎恶的一瞥，盘算着怎么能给他个软钉子碰。
“看华老板的意思，是我们不配有这个耳福了？”
抓着袖口的手指慢慢松开，华筱松额上渗出一层薄汗，“那，不知军爷想听哪段了？”
秦筱梅像触了电似的一激灵，“师哥？”
“没你说话的份儿。”
矮胖警察笑得龌龊，“嗐，我们都是粗人，您唱什么都是好的。”
“师哥！”筱梅手一松，书包落到地上。
“给军爷唱几句《宇宙锋》尝尝吧，我也实在是技艺不精，还望军爷别笑话。”华筱松半低着头，余光落在师妹扔下的书包上。
“好啊，好！”矮胖警察来了精神，一扶桌子站起来，“哎，我说，都出来，华老板要唱戏了嘿！快来，快来！”
从里边又走出三个警察，脸上全挂着些奚弄的笑。
华筱松抬起头，眼睛还看着地面。清清嗓子，唱了四句西皮原板：“老爹爹发恩德将本修上，明早朝上金殿面奏吾皇，倘若是有道君皇恩浩荡，观此本免了儿一门祸殃。”才唱完大轴戏，嗓子还没得歇，这四句唱得实在有些气短。
秦筱梅听师哥唱这几句戏，心情一点一点沉下去，为游行牺牲的骄傲完全被师哥的怯懦淹没。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在今天下午那场混乱中被人群踩死，也免得如今承受自尊的凌迟。
“行啦，多谢华老板赏光吧。”矮胖警察意兴阑珊，重新打开登记册，注销了秦筱梅的记录，“走吧，走吧。”
“有劳军爷了。”华筱松深施一礼，目光淡淡瞥向筱梅，“走吧。”
秦筱梅捡起书包，跟在师哥身后往外走，听见矮胖警察不无轻蔑的语调，“这玩意儿有什么呀？咿咿呀呀跟闹猫似的。”也许是幻觉，她看见师哥葱白似的手指拽住袖口，指甲隔着衣料扎进掌心。
天黑尽了，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语不发。两个人是一样的恼怒，一样的倔。
眼瞧要到家了，华筱松终于开口，“警局里的事，回家别跟筱竹说。”
秦筱梅冷哼一声，“呵，您也知道要面子啊？”
“我要什么面子，”华筱松没奈何地苦笑，“我是怕那莽撞小子知道了，又给我捅出什么篓子来！”
“您，啧，”筱梅难为得直咂嘴，“您为什么要给那几只走狗唱戏啊？他们配吗？！”
“什么走狗，姑娘家的，说话别这么野。”
“我又没说错！”秦筱梅斩钉截铁，“北平的警察局都成了韩先生的私人企业了，韩先生是什么，您还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