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乡壤散记》前半部分(3)

“不好意思，忘了内人嘱咐，酒得尽量少喝。”老爹干笑了几声，“来，吃菜，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他继续招呼着我动筷，我自然照做。喧嚣再度艰难地爬上桌，然而盘亘在头顶的不安并没有散去。
扶着醺醉的酒鬼，走起平路来也会觉得绊脚，步伐也会跟着踉跄起来。虽然在那之后，桌上的酒老爹再没动过，但酒劲冲上脑门让他有些神志不清。我怕他一人瘫在回家的路上，冻成冰坨，于是就搀扶着他回去。幸好路途并不远，周围的景致也与印象中的别无二致，阔别多年，我还记得路。
“哎呀！”
当我这般庆幸，身子突然往外一翻，整个人跌坐在地！老爹竟卸开我的手，把我往外一推，摇摇晃晃地倚在长屋的墙板上，慢慢地滑下，两腿伸着半躺在地。
“老爹，别乱动，再坚持一会儿，家就在那儿！”我赶紧拍拍他的脸，催他起来。
“不回去，家有什么好回的，冻死算了。”
“话怎么……您喝醉了，我扶您起来！”
他挥开我的手，耷拉着眼皮，嘟囔道：“我不要，不要你（扶）起来……”
“霖之助，你是不是瞧不起唔……”
“没有的事，我对老爹一向敬重。”
“瞧好了，我能自己起赖！”他挣扎着，使不出劲来。他的头一歪，便扑进冰冷的雪地，露出半截脸，像断线的风筝栽进了泥沼。
“唉，地面凉，别睡着了！”他的手挥动着，不让我碰。也罢，等他睡着，再背他回去。
“女儿的婚礼见不到，最得力的助手又不在，谁来继承唔……”渐渐孱弱的声音，完全被冰雪吸收，起伏的呼噜响起，他睡着了。
我扫了扫沾在他脸上的雪粒，小心翼翼地背起他，踏上回去的路。数十年前，这条路我走了很多次，每一步我都感到从所未有的沉重。周围没有人，只有冷酷的夜色陪随着降落的雪花。果然，对于热闹的地方——“我不喜欢！”
我在门口踌躇了好一阵子，究其原因：一是类似于准新娘初见婆婆的羞怯作怪，二是酝酿见面交谈的措词。终于，我毅然决然地敲了敲门。前来应门的是一位老女佣，早先也打过几次招呼，对我有一些印象。不等我道明来意，她便了然于心，赶紧上前帮忙，仿佛这是家常便饭。
坐在客厅，望着茶几上氤氲着热气的茶杯，我这才记得茶叶还没买上。这个冬天暂且忍一忍吧。我嘬了口茶，舒下心来，打量着四周的布景。
墙上挂着年代悠久的字画，瓶上插着惟妙惟肖的假花，矮柜上摆放着日常使用的物件，倒扣的相框混杂其中尤为扎眼。
“哗——”
木格门被拉开，一位披着素色外褂的中年女性出现眼前，脸上的皱纹因为荡漾的微笑显得更为深邃。我赶紧执礼问好：“夫人，光临府上，多有冒昧！”
“霖之助，犯不着这般拘谨，都是一家人。”夫人跪坐于前，向我俯首称谢：“我还要谢谢你把老爷送回来呢！”
“不敢当，不敢当。”我移出座位，正坐相向，连忙应对。“这么多年，都是老爹一手栽培我，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
夫人敛笑似嗔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真是太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