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乡壤散记》前半部分(5)
“你走了之后,他也很挂念你来着。”
“是么,那孩子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看不出来。估计是把我当玩具。少了心爱的玩具,哪个孩子会不伤心?”
“没你这么想的。现在他也成家立业,做起了经营茶园的生意。他把孩子送来寺子屋,还问我‘大霖老师还回来吗?’”此时,慧音的脸上露出落寞的微笑。
我看着她的笑容,涌现出来历不明的愧疚感,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呐,霖之助,”慧音停顿了一小会儿,凝视着我。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像一口深深的古井,波光粼粼,变幻出各种各样的纹路。接着,她投下了一枚石子:“你,真的,不回人里吗?”
“……我……”天哪!我必须现在给出答案吗!?我像挨了一记闷棍,措手不及。
“啊,不好!”
当我支支吾吾之际,她突然从我身边撤离,像出膛的子弹。
“我还要和别人换班,霖之助,拜拜!”那团摇曳的灯火如豆,如星,如点,湮埋在溶溶夜色中。
“拜……”
我对着空气道别,伫立良久,忘了抖落头上的雪花。
……
路途并不远,只是我走得很慢,仿佛这熟悉的路是厨师手中搓揉的面团,被抻得很长很长。夜深了,遇不到一个人,连摆摊的夜雀都没遇到。我把手兜在衣袋里,回味着那些人说过的话。
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一切自当是理所当然,像呼吸空气一般自然,像明码标价的商品般明显,像宅邸的铭牌一样一目了然。然而,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哮喘病人在痛苦的挣扎中呼吸困难,商品的价格随着市场需求上下起伏,易主的宅邸也会撤换它的铭牌。我不过是为了心安理得,才擅自认定:我离开人里多年,与人里断了实质的联系,没了实质的往来。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真正理所当然的事实是——作为一个“我”,“我”必须是完整的,而“我”的一部分却被身边的人带走了,永远地,像琥珀一样禁锢着。“我”远远地离开,与那些人不复往来,会有一个看不见的重置的按钮。哪怕我现在是香霖堂的店主,哪怕我有了新的改变,会面就是用力按下的食指,我还是变回了那个在道具屋工作的学徒,那个在寺子屋帮忙的助教。对他们而言,我会一直在道具屋工作,这才是理所当然;
我会一直在寺子屋帮忙,这才是理所当然;我还是过去的“我”,这才是理所当然。
错觉,错觉让他们偏执地以为,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和他们别无二致,我会继承道具屋的事业,我会成为寺子屋的教师,这样的生活会顺遂地持续下去,一直,直到永远。然而,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一切都会变化,不是吗?数十年前的我已经预感到:我不能长久地待在人里。岁月催人老,它在我的身上走得太慢,近乎不变的样貌除了招致衰老的嫉妒还会带来常识的恐慌。没有一个人类能够容颜不改,青春常驻。时间让他们大步跨越,一点一点地拉开我与他们的距离。我和他们的往来注定不可避免地迎来结束,就像向晚的夕阳终究接受末日的黄昏。他们走着,会和新的人开始新的邂逅,开始新的因缘。我并不是挪不开原来的位置,留在了那里,只是走得很慢,让时间打起了犯困的呵欠。我已经被当做往昔遥远记忆的地标建筑,没有改建的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