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猿蟹大战（双语）(4)

而且，即使在所谓的有识之士中间，螃蟹的复仇也没有赢得任何好评。一个大学教授——某博士从伦理学的角度分析道，螃蟹杀死猴子纯粹是出于复仇的意志。而复仇是很难称之为善举的。还有某个社会主义的首领说道，既然螃蟹是怜惜柿子和饭团之类的私有财产，那么，想必石磨、蜜蜂和蛋卵等等也有着同样的反动思想吧。而推波助澜的，或许就是国粹会①了吧。除此之外，某宗的管长某师则认为，螃蟹似乎对佛陀的慈悲一无所知，其实，即使是被投掷青柿子，但只要深谙佛陀的慈悲，也就不会憎恨猴子的所作所为了，相反还会抱着怜悯之情吧。啊，哪怕一次也好，真想让它听听我的布道呐。还有——尽管有不少名士从各个角度批判，但全部对螃蟹的复仇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其中只有一个为螃蟹大声呐喊，那就是酒豪兼诗人的某众议员。众议员说道，螃蟹的复仇乃是与武士道精神一脉相承的行为。
但却没有一个人肯听取这种落伍于时代的陈词滥调。不仅如此，另据报纸上的杂谈说，只因这个众议员几年前参观动物园时，曾经被猴子撒过一泡尿，所以就一直对猴子耿耿于怀。
①译者注：信奉皇室中心主义和国粹主义的思想团体。这里指1919年在西村伊太郎等人的倡议下所成立的大日本国粹会。
只知道童话故事的读者，或许会为螃蟹的命运洒下一掬同情的眼泪。不过，螃蟹之死分明是罪有应得。对此感到怜悯和痛惜，不外乎是妇女和儿童的感伤主义。普天之下无不认为螃蟹之死乃是合符情理的。据说在执行了死刑的那天晚上，法官、检察官、律师、死刑执行者、忏悔师等等都酣睡了长达四十八小时。而且，所有人都在梦中瞥见了天国之门。据他们说，天国就像是一个酷似封建时代城门的百货店。
接下来我想再说说，在螃蟹死后其家庭所发生的变化：螃蟹夫人变成了一个娼妇。至于其堕落的原因，究竟是贫困所致，还是其自身的性情所致，这可就不得而知了。而螃蟹的长子在父亲死后——如果借用报纸上的术语——真可谓达到了“幡然革心”。如今它在某个公司里做掌柜或者别的什么。这只螃蟹有时候会为了捕食同类的血肉而将受伤的同伴一把拽进自己的巢穴。克鲁泡特金①在《互助论》中谈到，螃蟹也是会抚慰同类的。据说援引的就是这只螃蟹的实例。而螃蟹的次子则当上了一名小说家。因为是小说家，所以，除了四处迷恋女人，当然也就无事可做了。而只是把父亲的一生作为一个例子，敷衍塞责的奚落一番，说善乃是恶的别名云云。至于三儿子，不外乎是个蠢货，最终也没能变成螃蟹之外的东西。当它横着腿走路的时候，看见地上丢弃着一个饭团。要知道，饭团乃是它的最爱。
于是它用硕大的钳子夹起了这个猎物。正好这时，一只猴子在高高的柿子树上抓着虱子，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再一一赘述了吧。
①译者注：P·A·Kropotkin（1842-1921），俄国无政府主义者。
总之，与猴子搏斗以后，螃蟹必定会遭天下杀戮——唯有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谨将此言寄予天下的读者。你们也不啻一只螃蟹罢了。
大正十二年（1923）二月
唐先容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