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心之方寸(5)
我亲见一位君主于眼前消散了,重明殿里宫人痛哭声埋没了我的抽泣,我忆得那一日为着逃亡做的练习。刚躺进棺椁里,便有声音隔着棺木渗进耳中。
陛下言道:“皇陵之中葬衣冠冢。”
就被六王爷急切打断了:“那怎么行?”
陛下仍是置若罔闻,犹自说着:“你将我埋进凤阳山。”
而后静默一瞬,我猜想六王爷该是满脸的疑问。听陛下又言:“你若允了,或许,我还能认一认你这个弟弟。”
我连县官老爷的小妾都认不全的蠢笨脑子,从他们只言片语里拼不出完整的恩怨爱恨。只能分一分好人与坏人。
陛下驾崩,权势更迭,并未如我预想的混乱。不过还好,我按着与陛下商讨过的法子一步一步,总算逃了出来。可沿街贴满了大小告示,我成了个朝廷钦犯。害怕再被抓回去,我毁去了这张脸。后来未过多久,娘在担惊受怕里,也去了。
我不过是他们恩怨之中无足轻重的蝼蚁,可我也会疼会憎恨会悲戚,以后天地浩大,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城门前日夜有官兵盘问,我躲藏数月,沿过街巷时,瞧见了一个人。百姓自行排开街道两处,有囚车缓缓行出,那个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人,想来该是受过骇人刑罚,已然奄奄一息了。即便未曾相识我也认得他,那张脸是我前半生十九年里对镜细细瞧过,只一瞬间,有什么自心头窜出,压不下的大抵是那位陛下留给我的执念,我追着囚车大声呼喊:“数月前我梦着一只白色锦兔,他要我同你说,他知道错了,求你能原谅他。”
被官兵按倒之际,我匍匐于尘土里,见他转头瞧我一眼,似是笑了笑,启口回我,我看清了那人口齿的轮廓,是个好字。我这一生未曾嚎啕大哭过,而此时释怀还是悲戚,太过难以言喻,直哭到晕厥。
迷蒙里,听着有人说话,是说:“陛下,人找着了。”
接着有个声音很是熟悉,问着:“他的脸……还有法子吗?”
回话的人许是大夫,听来回的小心谨慎:“时日久了,不能了。”
我感觉有指尖轻抚过眉目,熟悉的声音叹一口气,吩咐着:“都下去吧。”
听着脚步声渐远,关门声响起,有柔软印在额间,我终于嗅到了心中惧怕的气息,命运不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又落进了他手里。
我醒来时见着的人,比之当初印象里瘦了许多,眸子里褪了戾气换做上位者的威仪。他扶了我靠坐进他怀里,将饭食一勺勺喂给我吃。不问我为何要逃,只嘱咐着要我养好身体,我身体没有一丝毛病,我只是怕他而已。
帝王之尊应当身侧佳丽无数,我一个容貌尽毁之人,你做什么整日里嘘寒问暖的,让人不自在至极。
大冷天非要要攀上阁楼去看星辰,竟会软了身段同我倾诉心中苦闷,说他想要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原谅他了,说什么望我能懂得,懂他是待我好的,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床zi间的温存里,我只有无尽的恐惧,可我逃不出了,只得恭谨顺从着,他慢慢的也不怎么管我。
我说想去看看重明殿,他允了。先前那位温柔的君王离去后,殿里的画卷都尽数焚了。空空荡荡的,开春的风拂过,再也听不着沙沙声响。我摸一摸自己的面颊,不知那位君王会不会记得我,就稍稍记得些微也好,不枉我与他见这一遭。
我这样的人,不该脏了他与他心头皎月的寝榻,便在外殿里就好,我取下发簪,蓄上内力刺进心脏里。
终于,可以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