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克维奇:一个家庭教师的回忆
灯光虽然被罩着,我还是常常被它搅醒,我不止一次地看到米哈希直到深夜两、三点钟还在用功学习。他那瘦小而又羸弱的身体,只穿着一件衬衣,趴在书本上。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他用惺忪欲睡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动词变位,声音是那样机械单调,仿佛教堂里的念经声。在他秀丽端正的脸上出现了劳累过度的红晕,一双熬红了的眼睛正在合拢起来。我叫他熄灯去睡,这孩子便悲伤地回答说:
“今天的功课我还不会呢!瓦夫钦凯维奇先生!”
从下午四点到八点,后来又从十点到十二点,我不是和他一道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了吗?要是我不相信他都会了,该做的作业都做完了,那我也不会去睡觉的。可是说句老实话,功课实在太多了。等这孩子学会最后一门功课,就把开始时温习过的功课全忘了。拉丁语、希腊语、古斯拉夫语,还有俄国各省的地名,把这颗可怜的小脑袋搅得乱七八糟,头涨脑热,使他不能入睡。于是他从被窝里爬出来,点亮了油灯,穿着衬衣就在桌子旁边看起书来。我责备他,他就哭了起来。的确是不应该允许他这样做的,免得他劳累过度。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每天他不能不把功课都做完,否则就有被开除的危险,这样一来,对马丽亚夫人会是多么严重的打击,那只有上帝知道。她在丈夫死后,带着两个孩子度日,现在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米哈希身上。
情况到了几乎无可挽救的地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过分紧张的学习有损于孩子的健康,甚至可能危及他的生命。至少需要加强他的体格,让他做做操,散散步或者骑骑马,可是没有时间来做这些事情。对孩子的欢乐、健康和生命所需要的每一分钟,都用在做功课上了。每天早晨,我把他的书本装进书包里,看到他瘦削的肩膀被那些拜占庭的书本压得又歪又弯时,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痛苦。人家还常常说我把孩子娇纵坏了,还说米哈希不用功,俄语的重音也读不好,而且还爱哭。
我自己有肺病,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对事物又很敏感,因此这些指责常常使我愤慨。米哈希是不是用功,只有我最清楚!这孩子才能一般,但他是那样坚持不懈,他的性格温顺恬静而又个性倔强,这在别的孩子身上我是从来没有看到的。可怜的米哈希是那样真挚、那样盲目地热爱他的母亲,只要告诉他,他的多病的母亲已经够不幸了,如果他再学习不好,就有可能送了她的命,米哈希一想起这些话,便会全身发抖。于是,为了不让母亲担忧,他便整夜整夜地学习。每当他得到不及格的分数,便止不住哭了起来。可是有谁会去想一想,他为什么哭,他这时心里在想什么,什么样的责任感在支配着他?唉,谁还会去想这些呢!他的重音不好就重音不好吧!我并没有娇惯他,仅仅是更了解他罢了。我不是去责怪他考得不好,而是尽力安慰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我一生劳累不堪,受过不少的饥寒之苦,我从来没有幸福过,将来也不会有幸福——让它见鬼去吧!
我想起这些的时候,现在是不会咬牙切齿的了,但我不相信人值得活在世上。因此,我对别人的任何不幸都有一种深切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