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矮子4:阿婆
痴矮子每次走到家门前的院子门口的时候,都想这么大吼一句。因为阿婆总是会更大声地吼回来,“哎!”然后迈着弯拗的双腿,一步一顿地从厅屋里踱出来。
阿婆总是朝他咧开嘴笑,一笑就露出掉得只剩三五颗的牙槽,还有满脸千沟万壑的皱纹。每次看到这张脸,痴矮子就觉得安生。说不清是有多安生,但无疑是有一块石头笃定地压在了他的舱室里。
阿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带他了。痴矮子父母早早地就去了广州,去给他挣读书的钱,给阿婆挣养老的钱,故而痴矮子就随着阿婆一块长大。
阿婆其实不大花钱,她自己还有一些养老金,是阿公的早逝积下来的。阿公做了十多年的铁路工人,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喝了农药后,阿婆就开始领退休金了。后来大伯去顶了阿公的职位,十四岁的年纪,就用矮矮的个子,吃起了这碗铁碗饭。
阿婆当时不知有没有哭,但每回清明的时候,在阿公的坟前,她总是烧纸烧到泣不成声。烧几张纸,倒几点“国公酒”,就开始絮絮叨叨。说当年,说儿子,说孙子,一直说到浑身瘫软泪雨滂沱,再让儿媳们给架回坟山下的屋里。
阿婆其实不当哭的,痴矮子有时想。阿公生前总是跟阿婆吵架,为了儿子们的上学吵,为了女儿们的出嫁吵,没有个安生。阿公一走,阿婆至少可以说是落了个清静了。
然而农村两口子间往往是如此,吵了一辈子,最后临走时一个又拉住另一个的手不肯松开。痴矮子晓得阿婆和阿公也是这样的夫妻。
阿公生前高大雄武,阿婆矮小瘦弱,两个毫不对称。可是偏偏是阿婆在死死撑住了这个家,把几个孩子都送进了初中高中。而阿公只晓得仗义疏财,跟全家人都过不去,最后把自己逼到了死路。
痴矮子对阿公没什么记忆,阿公在他两三岁时就走了。对于阿公来说,痴矮子或许是个克星吧?虽然痴矮子是家族里的独苗,但阿公却并不喜欢他。阿公喜欢安静老成地拘在襁褓里吮指头的堂姐。他爱啼闹,一个指头碰着刺都要哭一整天。故此家风刚毅的阿公觉得,这不像自己家的种。
痴矮子不是很在意自己是谁家的种。小时候他喜欢蜷在阿婆的怀里,把阿婆的腋下当枕头,把自己缩成一个布老虎,妥帖地跟阿婆一起挤在一张折叠藤椅上。阿婆搂着他,皤然斑白的头靠在椅背上。她睡着后有时会把口水流出嘴角,沁在青色布衣领上,痴矮子就闻着这样的腥清味睡得呼噜震响。
痴矮子其实不大打呼噜,他睡觉就像他说话一样,气息细细地出,再细细地入,不紧不慢地。但阿婆不一样,阿婆睡觉像蛤蟆,总在睡到深沉时开始用嘴吹气。痴矮子睡得迷糊了,有时便会像黄鼠狼一样一口咬上去。当然,每次总咬着阿婆的鼻子,惊得阿婆“哎哟”一声痛醒了。
痴矮子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恶癖,无论跟谁睡,总要用手摩挲对方的鼻子,待摩得油光水滑了,再昂然扑上去,咬他个七荤八素。爸爸吃痛不过,故此不爱带痴矮子睡。痴矮子便只好咬阿婆的鼻子。
阿婆常常指点着他的小鼻子,逗他说,“我把你鼻子也咬一口,何样?”痴矮子径直捂住了自己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