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与卒(7)
我看到了很多旗号。“韩”字旗,他用“兵权谋”杀死那个杀不死的“兵形势”了;“吕”字旗,旗下居然是马僮儿!看来现在他有了像模像样的名姓,唤作“吕马童”了,不知“吕”是他的本姓,还是投靠沛公后得到的赐姓。“杨”字旗……呵,那胆小的杨喜居然也有脸围过来吗?
兵刃,很多很多的兵刃,木的,铁的,箭杆,断枪……从不同角度卡在我的盔甲和躯干上,某种像烈火和夏花一样的炽热液状物,乌江水般从每一个窟窿眼里涌流出来。麻了,不很痛,只是累,我想平顺地躺下,可从每个方向倒下,地面都会碰到捅在身上的兵刃,只好作罢。
西楚霸王,只剩他一个了,他的声音在背后响着:“若非吾故人吕马童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我看不见项王,只看见无数杆赤红的大旗,野火一样烧了上来,那个让他们害怕的身躯终于倒下了。像是突然获得了项王的伟力一般,我拄着断戈,向迎面的赤潮立起栗球一样的残躯。
你们看不到吗?霸王要与虞美人共伏一剑,谁允许你们搅扰他的自刎!?
你们没听见吗?霸王有旨,要把自己的脑袋赠给老部下吕马童,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抢他的遗体?兀那杨喜,胆小如鼠的人,你也敢杂进来分一杯羹!?
看到无数双炽红的眼睛,突然聚焦到我这边,凝烧成一团纵冲天云的熊熊大火,我难以置信地突然意识到,做到了,这一刻,我是战场上燃烧着火光的中心,霸王死后的一刻,死士短暂地成为了主角!
更多兵刃迎面丛刺过来,扑楚扑楚的闷响,好黑啊……
胡琴老。
我听到看官们像着火一样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破经验的突然变戏吓坏了所有人;我感受到师傅灼灼的目光烘在背后;甚至那些一窍不通、只是凑热闹的洋佬,也纷纷把影机灯光对准了这边,把我晃得一片眼花。我感受到灯光的热度,我像扫帚星一样发着光。
终于,八杆蜡枪已经交杂成我完全找不到纵跃空间的密度了,我结束了那可怕的连翻,重重地仰面摔在台上。我没数清自己翻了多少个跟头,戏院里是死一样的寂静。这是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我似乎暂时抢了师傅的戏、成了戏台上闪着光的主角。
恍惚间,某种东西被撕开来了,我不知道那是某件戏袍、是整个大戏院的屋顶,还是别的什么。
是师傅的嗓子。他正在用一种足够将声带撕裂成漫天雄腔的决死气力,荡远千山外地悲号道:“哎!!!八——千——子——弟!”
那样悠,那样远,固然是为了唱腔的悲凉,可也是在给临场编词延俄时间。我的脸卡在仰摔的那个位置,正对着师傅。在我颠翻的视野里,他倒悬于天地间,“三片瓦”脸上,是一对铜铃样暴睁的圆眼,在凝看着已经出鞘的蜡剑,剑光中,我看到老乌的脸,小顶针的脸,二师兄和大师兄的脸,顺着锋尖氤氲成戏院天顶上一团轻袅的雾……
已经懵了的金枝班龙套们,只得硬着头皮向项王围去,他们不知道这出戏该如何收场了。我用十指抠着戏台地板,师傅,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你会把肺叶都咳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