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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与卒(6)

大马倌的戏很简单,除了“狂风折断大纛旗”等少得可怜的几句词,多是跟在楚霸王身边游走,像是一袭隔空拴在霸王背后的黑色披风,很少引来特别的目光。偶有看官向我投来急匆匆的一瞥,那眼神也像是赞赏一样无足轻重的配饰,就像欣赏旗色的斑斓和戏服的华丽,而不是把“大马倌”也当作一个唱念坐打的角儿来对待。
戏过半场时,师傅的声音已经很有些波澜了,他不得不靠着发声技巧,把偶尔露出的咳音遮掩在高声之下。他苍凉地唱着“虞兮虞兮奈若何”,面前却是金枝班旦角演的虞姬,我从他的每一声唱腔里听出二师兄的孤影,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位陌生的虞姬接唱时,我竭力想像着二师兄清亮的嗓音,“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渡乌江了,唱着“打渔啊”的乌江亭长,从师傅手里把那支马鞭接过去,这就象征着那匹戏台上并不存在的乌骓马,已经被牵上小舟了。后台老胡琴拉出一阵苍凉高萧的长腔,比拟着乌骓马的哀嘶。亭长把马鞭照台角一丢,“大王,乌骓它,它它它……投~江~了!”
师傅的喉咙割扯着痛呼道,“乌~骓~呀!!!”那一刻,老乌的身影像是追着那飞落的马鞭跳过去。
“杀!”红衣,两列各四人,八袭红衣,可在戏台上,那便是汉军的百万雄兵了。大马倌的戏到这儿就该结束了,只需向前一迎,躲着虚戳的蜡枪一倒,接下来是师傅把剑向颈中一横,谢幕皆休。没有更多唱词需要师傅忍着病痛去嘶号了,九里班将完成在大联台上的完美表演。可,九里班真的还会留下来了吗?一个武生和小花脸已死、花旦已哑、大花脸病入肺叶、只剩一个永远不被人看到的龙套的九里班?
昨天在“骷髅学生”抑扬顿错的诵念之中,我总以为是那本残册缺了一页。我无数次地问他,还有一点儿吧,总该还有一点儿吧?关于那二十七个无名的死士,关于他们是生是死、怎么生、怎么死。可“骷髅”无比肯定地告诉我,他通读过《霸王本纪》,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史家是惜墨如金的,那二十七个无名卒子是历史上的配角,没人会在他们身上再赏赐更多的笔墨。我心里一直缺着一角,看着那些刚出过场便永远消失了的卒子,就好像看着夜色中一尊极漂亮的瓷器,生生地被黑暗隐去了一半,教人猜不出那些美妙的弧度是怎么延伸到终点的。
我立在师傅身边,看着那些金枝班的红衣龙套火一样涌了上来,一件件红衣上写着“金枝”的牌号,他们要把师傅吞没在一片“金枝”的浪潮之中。这是谢幕之前的短暂低潮,看官们对已经烂熟于心而又不甚重要的桥段不太着意,台下有磕瓜子的声音,倒茶的声音,且有剥糖纸和捋猫毛的声音。乌江水在涌,那真是百万雄兵,胡琴小鼓像金鼓军号一样轰轰潮潮!他们涌过来,他们要杀霸王,我的师傅,我的项王……
那一跳吓坏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不知道原本应该就势倒下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纵跃到八名龙套的队列中间去,我看到金枝班的龙套们眼中全闪着惊讶、忿恨混合的神色,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矩,梨园的规矩尤其严格,临场改戏是犯大忌,是要被打到半死的!我害怕极了,我的心像大师兄那样翻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好抱紧半空中由大师兄留在这座戏台上的残影,像他那样连翻着,迎向龙套们的蜡枪头。我终于知道,被历史长夜遮去的那些未完弧度究竟是什么样了,史官不需要写下它,就像瓷器的轮廓一样,它是必然要延伸到那个方向的情理之事——那二十七位死士,会翼护在霸王身边直到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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