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与卒
戈相拨。
我是一个卒子,我败阵了。
黑的是甲,栉次覆叠,从山脚处环列,成阵,扣住,锁作一圈郁气沉凝的底座,更多形制相同的甲影踞在这宏巨的基座上,沿着山体的走势,宝塔一样层层收减地垒上来,俯瞰如同一副随着攀升靠近、而不断向我们颈间越掐越紧的铁镣,为高大的九里山铸起一套天下最为磅厚的重甲;红的是旗,火一样地翻滚流动着,在丘坡的甲鳞缝隙之间盛开着一朵朵、一丛丛、一山山炽烈飙腾的繁花,每一面旗上都书写着“灌”“杨”“吕”等不同骑将的姓氏,莽莽百姓之中,那个“刘”字箕踞在最大最高的一面主旗上,从山脚睥睨着山巅。连天空都被映作了单调的红黑两色,我们,留剩在霸王身边的最后二十七骑残卒,孤缩在高拔的顶峰,徒劳地把一双双手攀向那遥不可及且并不存在的天沿,九里山,天下,无穷无尽的披甲驭骧之敌,势若千钧地咬在我们脚踝下悬吊着。
总有人会成为能够吸引所有目光的那一类,但我从来不是。在江东田土里耕佣的前半生,我每日计较的是如何填上无底洞一样的赋税,以及如何躲过又一次的徭役。跟着武信君起兵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终将迎来一生中光耀无两的时刻,这是一个风虎云龙、鹰扬蚁聚的时代,功名像潮汛期的长江水一样遍地流淌,最先起兵反秦的陈胜、吴广不过是失期戍卒,沛县刘三,四体不勤、无赖一样的人,给自己封了个“沛公”的名号,竟也摇身就成了甚么斩蛇当道的“白帝之子”,如果每一个无名小卒都有可能声名显耀、成就不世之业,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巨鹿,秦楚双方的亡卒把河滩平原堆成丘陵,打扫战场时,每拖清一丘的亡者,随即会有堆在高处的死兵重新倒填下来,我从漂橹的血里爬起来,以为那就是成为英雄的时刻,然而错了;阿房宫,比始皇焚书之时还要滂煌的大火,金珠宝玉多得千车百乘都拖装不下,暴秦的遗魂在炙天灼炎里挣舞哀号,我以为那一刻便已经站在了天下景仰的豪杰之巅,然而也错了。
现在,看着围山的汉军旗甲,光宗乡里、立于天下的幻想破灭了,我知道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了。饶是力霸山兮气盖世的大王,看着无穷无尽的汉旗也仄了下去,我听到那个雄浑的嗓音,无力地回忆着当年勇:“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
没人去欢呼应和,没人敢出声反驳,风吹着断去了楚旗的残幡。
然而下一句……“此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也!”满山盛放着的火与旗之花,突然按捺不住地怒腾在我心里,我发着抖,像天下所有懦夫那样,不敢把话讲出声来,只是自以为勇鲠地在心底里怨道:“大王,惨败陷身、为天下笑,你所知的就是这么一个怨天尤人的理由么!?
天要亡尔?鸿门之时,你的叔父项伯里通外敌、回护刘邦,你的胞弟项庄行事不力、连把剑都刺不下去,你若惩不避亲、当机立断,天如何亡得了你?
范增老夫子何等多谋,你宁信敌谗而将他逼走,逼到彭城落得个疽发背而死的下场,范老夫子是被活活气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