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与卒(4)
持稳了长兵,正待交锋,对面那柄佩剑突然缩了回去。我疑心有诈,却见那员汉军骑将……竟然在最后一刻失去勇气,拨马跑了!杨字大旗被同袍们剁倒,我从绣金蝥弧上看到那员逃将的名字是“杨喜”。
杨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二十七死士只折其二,我没敢告诉别人,这两人损伤里有我一半出力。
大王复聚我等,高傲地问我们“何如”时,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着二十五柄形制完全相同的兵器。杨喜不知道吓跑他的楚兵是个什么人,甚至被我害死的那个同袍也很可能不知道是我干的好事。我仍是一个没声没形的卒子。
胡琴老。
离上联台还有不到五天,当夜我们嗅到老乌叼了一缕香跑回班子里来,背后跟着脚步声和骂骂咧咧。老乌是二师兄从小养大的黑狗,和我们一样挨饿。我们被吠声和追打声惊出来的时候,老乌已经被金枝班的人打断了后腿,呜呜着仍死咬了那样猎获,却是一大球烤芋头。狗是不吃芋头的,它竟在给我们找食儿。
金枝班的人把烤到半熟的芋头夺回去洗了半夜。我们把活不成的老乌分吃了,如果我们不吃,金枝班的人就会有理由把它抢去打牙祭。烤好肉的时候大家都在哭,师傅用平日练功训徒时的枣木棍儿敲我们,死令着大家一人一口吃下去,要我们吃饱了好挣戏份、上联台。
当夜只有二师兄不在场。第二天他的嗓子哑了,谁都不知道他躲在哪儿哭了一夜。上联台,唱虞姬,唱大师兄用命换来的虞姬,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在睡梦中听着二师兄整夜整夜地吊嗓子,想把哑了的嗓门吊回来,沙哑的声音缥缈有如缺月疏桐下独来独往的孤鸿影。终于有一夜,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某种类似胡琴崩弦的声音,后半夜便安稳了下来。
那夜过后,二师兄真的哑了。不是嘶哑的哑,是哑巴的哑。
戈相拔。
乌江水怒涌起来,打在我脸上,浊浊的。二十七死士只剩我一个,我也说不上这算是霉运延续到了生命最后一刻,还是应该算作埋没一生之后的些小幸运补偿。我听着霸王向那舟上的乌江亭长诉说不肯过江东的原因,声声苍凉应和着一江寒水。我没有再市侩气地在心里责备他“何必矫情”,我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是霸王,胜得败不得的霸王。对于刘邦那样的无赖来说,抛家弃子狼狈奔逃多少次都无所谓,我见过他那个被抓俘过的婆姨,一个完全不可爱的刻薄女人,便是死了也没多少人怜惜;可他是霸王,伴在他身边的是红颜一逝能教天下倾心的虞美人,肩上担着的是一次偷生便能了断血性子弟们对勇武向往的英雄豪气,他应该不肯过江东的,肯过去的便不是霸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