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语者（三）

我差点死在沙漠里。
说回12天前，我在梅雷格简单补充物资后，一路向东北沿海岸线行驶。按照导航仪所显示，我只要再行驶三天，就能接触到沙漠边缘了；换上沙地轮胎，在沙漠中开上一天左右路程，就能赶到沙语者部落。
头两天里，一帆风顺。除了在空旷的道路上长时间开车的疲劳和无聊外，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我还能边开车边给父母打打电话，吹吹牛皮。
但是从第三天开始，我意识到事情有些大条了。最开始发现的是手机没信号了。这也没啥大不了，肯定是这边信号没覆盖，在中国山区很多地方不也是这样。我心想，家里都安顿好了，熟人朋友也都通知到了，也不会有谁因为哪天发现房枢失踪而闹个大新闻，没有后顾之忧。
很快我就发现我想错了，GPS不灵了。GPS不是信号全球覆盖吗？总不可能是和我的手机凑个热闹一起闹革命吧？我心下焦虑，这是还没进沙漠，能顺着路线走，可这要是进去了还这样，我不就两眼一抓瞎了么？
停下车鼓捣了半天，定位仪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倚着车，望着远处一片连绵的群山，血红的残阳在山顶烧出一片熔熔霞光，彩云越过我的头顶，将身后的沙滩和大海包裹，像赤桔色的蛋黄挤压着我，把我压成一颗渺小的受精卵。
“干你大爷！”
我狠踹车门一脚，一屁股坐上去，疯也似的把油门踩到了底。
天色没有完全变黑前，保险杠撞断了一株仙人掌，声音硬邦邦的。这仙人掌仿佛被撞击了我的神经里，猛地一阵刺痛袭向毫无防备的我。急急踩下刹车，那疼痛居然不是幻觉，我真的感到如芒在背，足有千万锋芒。
疼痛持续了不知多久，我惨淡的叫声憋闷在车内，又扩散出去，终究被沙漠的凉风吹了消散。我感到此刻自己已身处沙漠，也感到天已全黑，同时也感觉到似乎真的有东西刺进了我的体内，渐渐被稀释、融合，化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醒来，我枕着手臂趴在方向盘上，眼前一片模糊，因为眼镜已经被挤掉了。我一边调动全身感官神经确认着身体的状况无恙，一边四下摸索我那可以用来防弹的眼镜。靠，被踩在脚底下了。俯身下去捞上来，又用口袋里的眼镜布擦了擦，我俯着头，重新把眼镜戴上。
抬头的一瞬间，我清晰看到了窗外的景色。我曾听说过黑夜里冷寂的沙洲，但此时此刻却一点都没有想起这样的形容。因为，那实在是太烂了——或者说，是因为我眼前的瑰丽，在人类几千年的文学中，还没有谁描绘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这片沙漠每晚都有的盛装，是地球上的他处再难相遇的绝景。
多年后我终将多次回想起这个夜晚，想起那直铺洒到天边的沙粒，倒映着天上的星星，仿佛地上的一捧捧一颗颗，都曾是天河中荡漾过的微波，被在那河中嬉戏的女神们抚过、踏过、吻过。我被这虚幻的美景震慑了、击溃了、填充了，它让我分不清天上挂着的是沙海，地上满着的是星河，星也在地下生过，沙也在头顶流过。上下已难划清，天地更无分别，就怕一不留神就沉沦，溺死在天地柔弱、皎皎星光里，成了个新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