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就菊花(5)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战争。
没有枪林弹雨、战火纷飞的激烈与悲壮,没有浸透了血腥的嘶吼与拼杀,所有惊心的、激愤的、热血的,都在消散的枪炮声中平静下来,只剩下了苍凉。早在他们赶到之前,战争就结束了。
他是来打扫战场的。
作为一名后勤兵。
顾家始终没能同意顾念之往前线跑,却也架不住他接连递上去的十几份征兵报名表,最后兵是当成了,却被从中干预扔进了后勤部队,运军需,送补给,杂七杂八什么都干,除了扛枪打仗。
顾念之有着这一时代青年学生的特质,热血、勇敢,心中装着抱负与家国。生逢国难,便渴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他做好了面对战争的准备,不论多残酷多凶险,却还是算漏了——
压抑,窒息般的压抑,似乎要将胸中最后一缕空气也挤干净,不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站在这片名为战场的荒地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儿落脚。
地面斑驳,大体是炮火轰炸后留下的焦黑,这儿一块,那儿一片,烙在土层上,暗红的是还没来得及干涸变色的血,混着黄的、白的、深褐的,也不知是谁的脑花内脏涂成的。生前的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心甘情愿,无可奈何,到了此刻却不分彼此地混在了一起,脏吗?脏吧。可也比野心和欲望干净多了。
阵前,本就粗陋的工事垮塌了大半,连沟都称不上了,底下可能埋着土,也可能埋着人。周围稀稀拉拉几棵树不是折了就是被燎成了炭,火星垂死挣扎也要最后昭显下存在感,继续蚕食着树苟活下去的可能。熬了一个寒冬,再等不到来年春天。硝烟的气味还没散去,风一吹,参杂着黄土就往肺里钻。不时飘来股焦肉香,腥膻,诡异,不敢细想。
临时组织过来的老百姓跟着这一小支后勤收殓战死的士兵——有时按具算,有时按块儿。顾念之一个没忍住,转过身,扶着一旁的树刚弯下腰,酸水就泛了上来。有人看过来,可没人笑他,就连不满他刚一到后勤部报道便得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的老兵,也没像往常那样阴阳怪气地讽刺他“大学生,少爷兵”。谁也说不清此刻是个什么感受,或许正因为感受太杂太多,就什么感受都不算了。
满腔热血的顾念之初次踏上战场,便被这兜头砸来的沉重与压抑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残忍的现实面前,他的英雄梦,他那些个不合时宜的激动、兴奋、甚至期盼,统统溃不成军。他以为所谓的爱国就是拎着杆枪不惧一切地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哪怕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然后呢,多他一个勇敢的高智商肉盾又会怎样呢,前线的伙夫或许都比他有战斗经验吧,当了这一个来月的后勤,他也就打过几回靶子,能用枪,勉强防个身。枪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显然他们这些后勤不在考虑的范围内,尤其在当下各类物资都紧缺之时。
然而这一遭过后,他却稳了下来,像莽撞的马驹终于开始学着脚踏实地。不再执着于奔赴前线,不再为不能上阵杀敌而愤懑,只是安安分分地当起了他的小队长,琢磨着怎么把他曾认为是琐碎的小事做得更好更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