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就菊花（3)——参赛文

三、花影
他坐在镜前，一身水衣子。
拍彩，拍红，敷散粉，扫腮红，勾眼画眉，勒头贴片。
成套的头面静躺在铺着细绒布的木盒里，点翠的，绒花的，水钻的，精致又华贵，等着谁的粉墨登场，衬托谁的绝代风华，出演谁的离合悲欢。
贵妃的行龙女蟒，虞姬的鱼鳞甲，嫦娥的水袖。
换一套戏服，便换一个人生。
他看着镜里的人，蓦地开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镜里有虞姬。
没有他。
一声轻叹，便收了声。
起身，移步，登台。
视线自满座宾客间掠过，在某处稍一定，紧接着入戏开场——就像他习惯的那样。似乎是从那个镀了层柔光的午后开始的，或许出于好奇，或许来了兴趣，某一日望向他的满堂目光里多了一道，此后，他的演出，十有七八顾念之都会来看。
他听人提起过顾家，提起过顾念之。俗气点，说顾念之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也不为过。可这位顾家少爷倒来的低调，也不讲究什么位置不位置，人多了，往人堆里一挤，站着看完的情况也是常有。
于是，他便多了个习惯，先在人群中寻到了熟悉的身影，视线交换，才算定了心似的。
他还是会经常坐在后院门前的台阶上，只不过不再是撑着下巴出神，而是等某个下了学“顺路”绕了几个街区从这条胡同回家的人。一声招呼，几句闲聊，甚至是冒着被师父责罚的风险跟着顾念之溜去哪儿玩上个大半天。
从牵着风筝的潇洒少年，到热血满腔、意气风发的青年学生；从天赋卓绝的俊秀戏子，到艳惊四座、满堂喝彩的梨园名角。或许再早个几年认识，或许再换重身份，倒是能凑出个竹马与竹马的故事来。
小九真正唱红了，成了角儿的那一年，师父请人给他另改了个名字——“花影”。
“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这是顾念之听到他的新名字之后，最先想起的一句词，念完，忽而又愣怔了片刻。
“怎么了？嗯······不好听吗······”花影没唱过《长生殿》，更不懂历史上唐玄宗和杨贵妃的那些纠葛，因而捉摸不清顾念之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可能会让人误会，顾念之连忙清空了满脑子瞎想，继而用一种既温柔又真诚的语气说：“不不不，很好听，很美，很······衬你。”
花影也可以是疏影横斜，暗香幽浮，就像记忆中那个杏花摇曳的午后，分明是极有意境的。只是那句出自《长生殿》的词，让顾念之忽然心里一沉，人散曲终，月缺花残，过于凄凉了。尽管在后人的美好想象中，玄宗与贵妃的爱情终归得了个月宫再会的圆满，然而不论是《长生殿》的故事，还是历史本身，都写满了战火与死别的沉重压抑，像是······在预兆什么。
花影微微一笑，垂了眼。
他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天南地北，甚是相投。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搭上几句见解，也带着他特有的灵气。然而他很清楚，他与顾念之之间横亘着学识、眼界和文化的沟，跨不过，绕不开。他或许识得几个字，背得下些经典的戏词，可也只局限于此罢了。他不懂顾念之提及孙文先生、鲁迅先生、提及自由与民主时明亮的目光，不懂他的引经据典，不懂他的热血，甚至一句“待到重阳日，换来就菊花”还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年重阳时，顾念之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