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张·周一桐X程蝶衣】庄周梦蝶(2)
周一桐还是不说话,自己把霸王的词儿唱完,跳到下一句接着唱;都唱完了,跳到开头重新唱。那天晚上,周一桐不知道唱了多少遍《霸王别姬》。程蝶衣脸上的冰一片儿盖一片儿,刀割一样钻心地疼——受不了了,程蝶衣把头埋在腿上,圈起胳膊,挡着风哭,整个人哭得一耸一耸的。周一桐还是不说话,渐渐的,戏也不唱了。
浓不见底的夜色于是只余风声。程蝶衣听着,觉得这样的日子,怎么就不能死了算了?看不见光,没半点指望,人跟水一样要冻冰——已经冻上了——眼泪哭干了,人掏空了,就剩下一个冰坨子。程蝶衣想,他马上就是个不知痛痒的冰坨子了。
然而温暖毫无征兆地淌过来。
周一桐搓着手,无声无息地往蝶衣这边凑了凑。并没挨上,到热气恰好能染上蝶衣的距离,周一桐就停下了。
“天儿冷,别这么糟践自己个儿。不值当的。”周一桐声音低低的,平平淡淡。不算顶好的嗓子,大概因为抽烟抽得多。但是真暖,说话吭哧吭哧的,带着烧柴火的噼啪声一样。程蝶衣听着,心上一酸,眼泪又涌出来。
可是这次的眼泪有些不一样。
很多年以后,程蝶衣还记得那种感觉——当时说不上来——现在知道了。原来那种滚烫的眼泪把冰融开,晕在脸上刺刺麻麻的滋味儿,是感动。
现而今,程蝶衣退了休。虽说场面上的演出不时还有,但整个人到底清闲了。
人老了,手上脚上犯懒,脑子却勤快。有事儿没事儿,程蝶衣老爱回想那些年在陕北,回想那些周一桐陪着他的日子。
他陪着他,细数数,确实经了好些事儿。都是小事儿,可是比那些个大事儿更叫人记一辈子。
他陪着他一起养他们捡回来的小鸭子,看着瘦骨嶙峋的小东西一天天长得滚圆痴肥,也看着程蝶衣脸上渐渐找回一丝从前的丰润跟笑意。
他陪着他在大队排练的活报剧里演土豪财主、地痞流氓,故意极尽夸张,吸引着所有劳动人民的目光,也让程蝶衣眼里的惊慌一点点平息。
他陪着他从头开始学文化,给他讲李白、庄子,背黑格尔、叔本华。是他让程蝶衣头一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京剧不仅仅是玩意儿,那是一门“艺术”,跟中华五千年文化上下贯通的艺术;而他对戏的痴迷也不是什么毛病,那是境界——美到沉醉、美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程蝶衣从没问过周一桐为什么陪着他。最开始不想问,后来有一阵子不敢问,最后,却是觉得不用问。
周一桐也没说过。
没什么好说的。他周一桐陪着程蝶衣,没有旁的意思。嗯,没有不该有的心思。
他陪着他,只是为着程老板曾在三尺戏台上那样令人难以置信地照耀过他、震撼过他。他只是觉得,那么光彩夺目璞玉一样的人,不该就这样蒙尘湮灭。
所以他陪着他,尽量多地陪着他,想尽法子让他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