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爱至死(8)

她的眼睛是盛放我汹涌歉意的容器，事隔多年我想仍认为可以比作月光下温柔慈爱的大海。她临走前还在安慰哭泣的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和她成为朋友。她经常在学校天台上睡觉，好随意对不对？我觉得她很像猫，但是她讨厌这个比喻，所以我只好不说。
我说：对不起，希望你可以好。
星星只是笑。一颗月亮摇摇欲坠地挂在她黯淡的头顶，在晕开的泪水里，清冷的光辉被折射成四团微弱的惊惧的萤火。它们成群成众，却又羸弱不堪，好像浓云愁着脸，它们就会尖叫一声，四散逃逸了不见似的。
星星留给我的话，我至今仍没有告诉过乐正绫。我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就好像她临死前塞给我一颗糖，说出枯燥得养不活一棵郁金香的道理来：洛天依，摆脱被遗忘的方法就是努力活下去。
记录档案五
你记起了什么吗，乐正绫？乐正绫醒来，她说：是的，我记起来了。
我们已经到了地铁3号线的第五站，在这一站下车就可以去到所有你想去的、有关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东南西北。这里是繁华的市中心，我们说起这句话时，乐正绫的脸上被地铁没有感情的白光宣判出死刑一样——露出繁华中央的神情来。今天的确是第五天了，我问乐正绫：你愿意在这一站下车吗？
乐正绫摇头：在这里下车，可以去到哪里？
即便仍是在场景相同的地铁上，乐正绫的眼睛里再没有深度催眠中的灰盲色彩。我知道她是清醒的，她清醒地知道我不是“我”，我只是她塌鼻子平脸的主治医师，眼睛小得皱缩进时间缝隙里，没有洛天依双眸猫儿似的闪闪发光。或许也因为这样，她长久以来的呼吸放松了不少，她正低头沉默不言，用一只保养得当的红润指甲轻轻抠着灯下光鲜潋滟了只一瞬又重新灰暗下去的另一只指甲上的护理油来。
我回答：回到现在。
乐正绫咯咯地笑：我记得最开始是你说的，我们要去一个美丽新世界。
我继续道：回忆就是最美丽的。
乐正绫哼着不知名的歌来，那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调子是一种忧郁似的古怪，让人想起伦敦的雾，森林里的泥沼和乐正绫眼底的玻璃薄膜。乐正绫这样同我微笑，虽然那只是一种讥讽，她还是不信任任何人的：但是经历是旧的啊。
我回答：可是，对你来说就是崭新的。
乐正绫没有说这不好，可她的表情却主动不耐烦地嘟囔起来。我于是知道她从内心深处其实是不认可的，但乐正绫如今长成了一个普通的大人，就和她一直以来的尝试一样，她努力合群，眉梢眼角会盛开出庞大人群里庸从的热闹来。她认为这就是繁华。可是你要知道，乐正绫是猫，是天鹅，她的独特行踪不定，但从不会消失殆尽。乐正绫仍然在做别人眼里大逆不道的事，比如说和洛天依恋爱，比如说心理问诊。
我说：你害怕了解真相吗？乐正绫听到个笑话似的，弯眼睛眨出星星来：我不害怕，不合群的人就是有面对真相面对现实的勇气。所以你看猫总是不成群结队的。她这样说，可我并不觉得她好了，也许是乐正绫抽出一支烟来，她在薄荷雾里眯上眼睛，指甲上的亮钻闪动出眼泪的光泽来：你也许不知道，我只觉得很残忍。她还是被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