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蹴的言叶使】波士顿(4)
于是渐渐地,他也不再想打字了。当文字无法传递一个人的心情与想法,又或者,当他的心情与想法通过文字传递之时并没有人会去揣度与在意,那么就连这心情与想法本身都会是毫无意义的。他把更多的时间,那些原本会投入到键盘与言辞上的时间,投进了自己的脑海,投放到那片沙滩上,投入在只是站在一片塞满了废弃物的海滩上眺望远方城市的重复活动里。他知道永远无法渡过那片看上去浅浅的海湾;没有小艇,没有渡轮,海雾封锁了海湾,不知道该走怎样的路才能从陆上绕过海湾的另一头。他并没有期盼自己终究能够确认沙滩上的那些黑色的障碍以及视野中被它们和雾气遮住的那座城市究竟是什么。他也没有一次想要回过头去看看自己的身后都有些什么,因为他很清楚,他的背后空无一物,不会有任何看着他背影的人,不会有人追在他的身后,他为了来到这片海滩而经过的所有道路,那里只会是一片空白。
床头的闹钟响了,把他从那座城市前轰回了现实。他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结束这场令人头痛的金属喧嚣,却又不愿意再一次按铃唤人来帮忙——谁知道这一次走进门来的护工会不会把闹钟砸在他的脑袋上?这闹钟本不该存在于他现在所待着的地方,没有一个已经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还会为自己设定闹铃。最近的每一天他都会因此嘲讽一番自己,但最终第二天还是纵容那金属的混响强硬地把自己扯回现实。这或许是除了睡眠之外最好的确认时间流逝的方法,也是他作为一个曾经努力生活过的人最后的矜持。
而且最关键的是,铃响之后,有人会来看自己。
就像是睡梦之中自己永远无法走出的那个房间一般,自己似乎也永远无法甩掉这个人。或许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个女人对自己更好的人了,又或者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个女人对自己更坏的人了。在自己还能够说话的前几个月,他曾经对女人描述起了那片海滩与那座城市,那座自己本来可以亲眼看一看但却永远到不了的城市,而女人的回答则是“还好我没让你跑到那种鬼地方去”。于是,他在心中从那片海滩上永远地删去了女人的位置,而是把她狠狠地抛进了那座城市里。他绝对不会允许她与自己一同站在那片海滩上凝望那座迷雾后的城市,一想到她那样的一个人在那片海滩上可能会对那些巨大的黑色废弃物做出的举动,他就要气得晕过去。
他在机场倒下的时候是女人在为他送行,尽管在那之前两个人还为未来的很多安排吵得不可开交。之后把他送到这个房间里的也是这个女人,然后在他的嘴唇无法正常地活动,肺已经不能自由地鼓动着气体通过声带说出话语之后,为他订购了读写功能一体的轮椅键盘的也是这个女人。甚至当他因为高额的治疗费用产生了放弃治疗的念头,而他的父母也因为“尊重儿子的意愿”没有表示反对时,为他垫付了之后两个疗程的医疗费并宣言“想要活下去就用稿件代付医疗费,到死为止都请你继续为我写下去吧”的也是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