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蹴的言叶使】波士顿(2)
于是他想要闭上嘴巴了,但就算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几乎都很难完成。上唇与下唇之间似乎还留着若有若无的一道缝隙,他不受控制的呼吸吹拂上去,居然在嘴边把一夜的缺水之后变得粘稠的唾液吹出了滑稽的泡泡。他想笑,于是他在心里笑了。但是这笑意却意外地牵带出一丝微妙的感觉来,让他没法就这样在黑暗中躺下去。他开始将思维指向自己的手,无论哪一只,并竭尽全力让它们活动起来。
还是在那个似是而非的房间之中——在与之相关的记忆里他一直被锁在那里。父亲和母亲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还是被锁在那里。他不知道这一切只是自己对回忆的加工,还是当年他的父母的确对“把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件事拥有无法言明的恐惧,但他的确会被一个人锁在那个仅仅有着一张紧靠窗边的床铺的房间里,一次就是好几个小时——即便他早已被便意憋得缩在床角微微发抖,那扇门也不会开。一直到那两个自称是他父母的人从“为了养活他而去做的工作”中回来把那扇门把显得太高又被反锁住了的门打开,他才能飞快地冲出去解决他的生理需求。
在离开那个房间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同龄人在那个年纪基本都会被送到附近的幼儿园里去。只有他会被锁在那房间里。原因大概也能从“父母二人没有一个能够放下工作去专心带孩子”这一点猜出。
现在没有门能够锁着他。可是他连起身把床下的那个痰盂抽出来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已经没法再做到。他只能尽力伸展着自己的十根手指——现在或许只有七根能动了——摸索着床两侧的应急按钮。
他曾经对自己的手很自豪。那是一双很特别的手,手指粗壮有力,又因为练习过一些乐器而有了常人难及的延展度。在完全伸展开的时候,他的手指会向掌外弯曲。他的十指叉开,往往能够比一般人铺展开更巨大的面积。在农历新年庙会的抓糖活动上,他也能获得更多的收获。这双手以前曾经抓住过很多很多东西。当然,现在是空着的。
他竭尽全力找到了那个按钮。按动按钮时他那依旧有力的左手食指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按铃之后,在90秒之内就会有人把他搬到那个他专用的座椅上推到厕所里去,而被刚刚无奈的笑意激发的便意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解决。于是在长舒一口气之后他精疲力尽地重新倒回床上,虽然刚刚的“挣扎起身”可能也只不过让他抬起了一毫米而已。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站到了那片沙滩之上。那是一片铺满了垃圾与杂物,只有发出嘶哑嘈杂叫声的海鸥会光顾的沙滩。本应只属于清晨与寒夜的海雾封锁着浪涛更远处的视野,而一些沉重的黑色木制品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被半插在暗黑色的近海沉沙里。即便那些带着咸味的风和裹挟着寒意的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拍打着,那些黑色的物品也从未被移动过。起初,那些“墓碑”一样的存在的确让他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但距离太远,他没法看清这些星星点点打破了海平线连续性的障碍究竟是些什么。他曾经做出过很多猜想:沉船、三角钢琴、丢失的货物、古老的大书柜、搁浅在沙滩上已经死去的鲸,等等。但他从未想着是不是应该走近一点去确认一下;他从未允许自己走近。他很清楚不管答案为何,自己都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那个事实。他甚至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是看着,远远地看着海鸟趾高气昂地站上那些深色的残骸,然后像是占领了什么高地一般用他从未听懂的语言叽喳聒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