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尽(8)

我有个小名叫十一么？我记不大清了。
可是到八岁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我的兄长，宫里的嬷嬷说我魔怔了，吴构原是皇长子，哪儿来的甚么兄长，但我知道我是有的。
她们骗我。
我是谁？是刺客王，刺客门门主刺客王。
见神杀神，遇佛杀佛，人命如草芥，于我不值钱。
我是人间修罗、夺命阎王，戾气冲斗牛，杀气漫荒野，生死簿在手。我从万人枯骨中爬出来，看惯了贪嗔痴怨，看惯了为己为利，终于冷心冷情，铁石心肠。
我活得不痛快。
杀人杀久了就麻木了，瞳孔也会泛出淡淡的红色，仿佛天地也是这般，有着血色的、杀戮的气息。
昨天我安置在群芳楼的左护法叛变了，原来她是圣女崖的人，原来她是卧底，原来她也是，想在背后捅我一刀的人。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她穿的黄衫，刚刚杀尽百十来个人，一身的血污，只余下一双眸子，水洗过似的，清亮而温润，像我的兄长。我怔怔地把手递过去，她恍惚了一瞬，然后就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她的手修长白皙，很暖，也像极了那个人的温度。
所以即使她叛变了，我还是放她走了，我不忍心杀她，杀和他那么像的她。我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只是群芳楼的黄衫，圣女崖的冷杉。她哭了，可我不知道她为甚么哭。
我想自尽，我想活在一个，温暖柔软的地方。
对，我是有一个兄长的，我很想念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是一个人。
他为我打过架，他替我写过文章，他代我受过惩罚。他还为我做过梅花糕，在清晨练剑的时候捡的梅花瓣，洗净了，和面加糖，悄悄混进蒸笼，蒸好了又偷偷拿出来，欢欢喜喜地递给我吃。那味道甜糯糯的，咬一口梅芳馥郁，唇齿留香。
我立刻便能笑得见牙不见眼。
可是到八岁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我的兄长。我很想去寻他，即使要杀尽天下人我也想要寻到他。
如果他没有在这天下人中，那这天下人于我又有何意？
我是谁？
秦十一？忠靖侯府秦十一？
忠靖侯府。数代忠良，征战沙场，金戈铁马，冰河入梦，却拼不过有一朝，飞鸟尽，弹弓藏，树大根深招人怨，卧榻之侧岂容他。
自天朔年间以来，忠靖侯府便是吴国皇室的一块心病。皇帝千方百计，百计千方想的，净是如何分权，如何夺利，如何揽兵权，如何稳朝堂。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铁血傲气的忠靖侯，何况拥有千面易容术的忠靖侯府。
于是，忠靖侯府不再忠靖。
那么我是谁，秦十一么，忠靖侯府小侯爷秦十一么？
为甚么太子吴构便千娇百贵前呼后拥？为甚么侯府秦十一便名为伴读实为质子？为甚么堂堂侯王子，要受尽冷眼住皇宫？为甚么世人逢高踩低拼谁人更凉薄？为甚么亲人咫尺不见任宫墙挡归路？
万里江山与我何干！百世荣宠与我何干！侯府上下千人性命与我何干！江湖里外万人性命又与我何干！
我只是不愿做秦十一，我只是想，活在一个，不背负那么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