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3)

二月十九的夜到了。也怪不住他——便是命了——似乎也没有多少交谈，大约有那早生的月瞧着吧——他说是杨府的少爷，穿着也怪得很，白白的——黄黄的衬衣胸前缝着两枚口袋，脚上的鞋好像抹了月光似的亮——他怎的还不来，这荒郊野地的怪讨厌的，难道……观音颓在书桌上的身子仿佛醒了般地动了动，脸颊下压着沾了墨水的信还压在桌上，狠狠地瞧了两眼，观音直的立了起来——抬起头，似乎又朝窗外狠狠地瞧了两眼，找些练子来……于是，白白的眼睛里飘起淡淡的蓝火。
四
毕竟他还是打了灯来了——似乎冒了很大风险似的，眼中有飘飞的恍惚——寻不着暗处的我大概便也急了——怎的和陶叔一般，要有了弯弯的胡子也要往上翘一翘，观音笑出声了。
是你吗——观妹妹，是——在这，你可来迟了，月都升了。
——你叫谁——上次给你的玉可丢了吗？你家里恐怕少不得问你吧——你带着吗，给我瞧瞧……
杨家的少爷置了灯，缓缓地解了前扣，从青色的脖颈里摸出块比他脖颈更青的玉——这弥勒怪有趣的，戴着凉丝丝的，你平时也戴着吗？不戴的——你这么瞧我干什么？
红红的火在少年的眼里烧，隔着灯纸也旺、也热，眼里着的火中，翩飞着只绚丽的蝴蝶。蝶的翅煽动着火，火的焰柔柔地包着蝶，都不猛烈但都好像氲着热要徐徐的吐出来，好变得松快些……
风吹过，影子纠缠，悬垂的玉吊在观音的额上冰凉，闪电般的清凉在耳边笑。托着腮的观音也笑了，眸子回复了些黑白的常色。
黑夜里，闻着互相声音的小杜鹃也收住了啼血的歌喉，贴在枝头轻挥着羽，互相望着，也借着光望着枝下的人……
柳枝抽干了水似的颓废地放松着满头的发，暂时吸引不了游人的步足了，可繁华的云气还是掩不住地从树后的花窗向外溢，杨府后街拥满了耸动的人群，挤着偷眼瞧——报了丧了！陶叔肩着一头重的担子往观音庙赶，一手不耐烦地分着人，又满口“借道”地吆喝。人群攘着团成一团，煞地列了个缺——一阵唢呐碎在人中，炸开了，嘟嘟地赶着人，接着是花白的纸钱一朵一朵地在家丁的手里绽开，开了十六七朵后，黑压压的一片，拉了灯的朝了天胡乱地叫着，举了旗的不辨方向地晃着，队伍冲着观音庙就撒开走了，铭旌、香亭、像亭，一颠一颠地前进，架了魂桥、纸桥，锣和喇叭就耐不住地乱叫。等丧主的棺触到了陶叔的土泥担子，后面的各房亲友也都迈出了坎儿。呸！扶正了担子稳了稳闷出一个字，又抬头望了望不远处那桃色的窗，窗子边女人的手轻轻贴在窗上，红红的眸里噙了泪，朝他不明地笑。
杨家今天——也唯独今天不曾扬起轻雾与烟，有发黑的沉重。
执着青青的玉，杨公子从阁楼上飘下来了——第一次的，他感觉到自己家的楼阁的高伟，就往着脚下走呀，走呀——可并走不到底下，触不了平实的地——棕红的木阶上除了轻灰，只剩一片月牙一样的轻笑，闪雷似的在廊厅里徘徊。惨白的丧花悄然袭来，竟然有了发痛的暖色——观音的脸在抽搐式地发抖，挣扎在滑滑的白丝上，感觉已经浮起来了的观音心里暗祷：要飘得更高——细细的指尖勒破了白绸，没留住，一阵风溜了——又一张粉扑扑的笑脸在张公子的眼前飞速的转变着，闪动着，慢慢地变成了少年的俊俏的脸庞，一会儿又化作满脸渣胡子的流浪汉，最后流浪汉一双得了眼翳的眸子大大瞪着，带着撕裂了嘴角的笑，摇晃着大大的秃了顶的脑门一转身又化成了带了双头的蛇怪……杨公子的眼前手上的弥勒佛正眯着眼朝着他阴阴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