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厘
由朝至夜,各间店铺的炉火灯光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早点铺的蒸烟永远只迎着第一缕阳光腾起来,到了巳时便熄下去;各门歌坊宵食之类,则往往待到亥时夜深方才亮起一长排的灯火,痛痛快快闹它一夜才算尽兴。
惟有街角那栋最大的酒楼,却从未冷清过。大批的食客看官自是不缺的,就连碧瓦飞檐外挂着的灯笼和旗鼓也从未偃颓过,用湖笔蘸了最好的徽墨,以隶书写下了“十三厘
”这三个大字的招牌名儿,附在灯笼和旗幡上飘飞不休,由沐阳直晃到洒月,煞是有趣。
说起“十三厘”这个门脸,却也是大有些讲究的。此楼原本无名,盖因客人进店之时,每每向门口资匣内投铜板,总要发出“毕力”之声,有好事者便倡议要把这“哔喱”的拟声词当作店名,叫作“哔站”,却另有一拨常客不肯附议,以为有失风雅。直到一名略通西文的醉汉,以指蘸酒,在黄木案上聊书西洋“BILI”之文,醉眼偶将“B”字拆看作1与3两个天方数字,遂扬言当取此巧,以“13LI(十三厘)”为号,爱耍者颇觉有趣,附风雅的也赞它有些妙意,这才把店名儿给定了。又由此生出个规矩:往后进店来,只消往资匣里投入价值十三厘的些小铜钱即可,更引得来客如云。
要说“十三厘”的热闹,只怕掇上条板凳、摆上几夜龙门也白话不清,盖因全楼上下,惟取一个“杂”字。国门内的各样歌儿片儿自不待说,还多有些东瀛地方的丹青圣手,或来访或受邀,跨了一衣带水之隔进到“十三厘”里来,绘些极精极美的画儿,连缀成戏谑、历险、卿我等诸般话儿,名曰“动漫”,向来极受看官青睐;又有些西洋地方的“影客”,飘洋过海扛来了书箱大小的放映机,影几部好莱坞、法兰西等各家的好片子,狂想悠游无所不包,“影客”们摇着放映机的摇杆儿放满一场,往往累得膀子酸痛,但博了个满堂彩,自也不惜气力;老派儿的人跑来看景儿,那也是有的,借“十三厘”的一亩三分地,搭几个戏台子,唱几出华容道、定军山、霸王别姬,倒也自得其乐,说不定还能吸引上几拨儿小戏骨;就连那普通的客人,若是有慧心、爱玩闹,自己剪点儿小片子、分享几部旧作,与同座萍水之朋笑闹一番,相互评点赞否,亦不失为一大乐事。
诚然有百花齐放之盛。
共和六十九年十一月,正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候,“十三厘”的掌柜却把最顶层的天字第一号厅儿辟了出来,散出了千八百羽信鸽,要请出入“十三厘”的书客们一聚,办个“文豪会”,试炼试炼笔下功力。这些书客作者们,虽也是“十三厘”的老面孔,但平日里做几篇文章、说几回书,比不得方内境外的佳画电影那般耀眼,除了些有功力、有名气的作者,寻常书客案前听众都不甚多。收了这“文豪会”的帖儿,免不得个个欢欣,自信有才的,摩拳擦掌欲要有一番大作为;自忖功力有欠的,也乐得展一展平日所构所思,看一看旁桌的各家文字。
发下“文豪帖”的当口儿,正好逢着几件沧桑,且不说月余之前,旧派说书行当里资历最深的泰斗单老爷子仙逝去了,留下一句“且听下回分解”竟成绝响;就在两日前,拿惯了金话筒的京师名嘴李先生亦传了讣告,众客人多是听着李先生的词儿长大,闻了此讯总是凄惶无限;前一日,更惊闻江湖上无人不折腰相敬的武林泰斗金大侠竟也溘然仙辞,只叹江湖从此冷寂,众客即便强作洒脱,遥祝上一杯酒、道一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山水有相逢”,心下这份落寞悲戚,又哪是一言能尽的?其余学术、演艺诸般行业,近来亦各有大家殒殁,实难一一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