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阿拉比(2)
一天晚上,我走进牧师在里面死去的那间后客厅。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房子里一片静寂。透过一块玻璃破了的窗户,我听见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到地上,不停的细雨像针一样在湿透的花坛上跳跃。远处某盏灯或者亮着灯的窗子在我下面闪烁。我庆幸自己看不清什么。我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渴望模糊,当我觉得快要失去感觉时,我紧紧地把双手合在一起,直合得它们颤抖起来,口中反复地喃喃自语:“啊,爱情!啊,爱情!”
她终于和我说话了。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慌乱不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问我去不去阿拉比。我记不清回答的是去还是不去。那是一个非常壮观的市场,她说她非常想去。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我问。
她说话的时候,不停地转动手腕上的银镯。她不能去,她说,因为那星期修道院里将做静修。她的弟弟和另外两个男孩在抢夺帽子,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栏杆旁边。她抓着一根栏杆的尖头,把头低向我这边。从我们的门对面射出的灯光,照出她脖子的白白的曲线,照亮了她脖子上下垂的头发,并向下照亮了她在栏杆上的那只手。光线落在她衣裙的一边,照亮了她衬裙雪白的滚边,她随意站着时正好可以看见。
“你倒是真应该去,”她说。
“假如我去,”我说,“我一定给你带点东西。”
那晚以后,不论白天黑夜我都胡思乱想,我是多么地如痴如狂呀!我恨不得那几天插在中间的沉闷日子一下子过去。学校的功课使我烦躁。不论晚上在卧室里还是白天在教室里,她的形象总在我尽力阅读的书页上出现。“阿拉比”这个词的音节透过沉寂向我回响,我的心灵沉浸在静寂之中,在我身上投射出一种东方的魅力。我请求允许我星期六晚上到阿拉比市场去。姑妈大为吃惊,她希望那不是为了“共济会”①的什么事。我在课堂上几乎不回答问题。我看到老师和蔼的面孔变得严厉起来;他希望我并不是开始变懒。我无法集中思想。我几乎对生活中的正经事没有一点耐心,既然它阻碍了我的欲望,我就觉得它像是儿童游戏,而且是令人讨厌的、单调的儿童游戏。
①译者注:“共济会”是一种带有互助性质的秘密社团,反对天主教,故被视为天主教的死敌。
星期六早上,我提醒我姑父说,晚上我要去阿拉比市场。他正在衣帽架旁忙乱地寻找帽刷子,随口回答说:
“去吧,孩子,我知道了。”
由于他在走廊里,我不能到前厅去趴在窗边。我觉得房子里气氛不好,便慢慢地向学校走去。外面空气异常寒冷,我的心也已经忐忑不安。
我回家吃晚饭时,姑父还没回来。其实时间还早。我坐下盯着时钟看了一会儿,它的嘀嗒声开始使我心烦意乱时,我就离开了房间。我登上楼梯,走到楼上。楼上那些高大清冷、空敞阴郁的房间使我觉得自由,我唱着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楼上的前窗,我看见我的伙伴们在下面的街上玩耍。他们的喊声传过来已经变弱,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我把前额贴到冰冷的玻璃上,眺望她居住的那座黑乎乎的房子。我可能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在我的想象中看见了她那褐色的身影,她那被灯光照亮的弯曲的脖子,她那放在栏杆上的手和她衣裙下面的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