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耶夫:沉默(8)
“薇拉!”
伊格纳季神父感到不好意思,生怕被什么人听见,于是从坟堆上站了起来,越过十字架往四下看了看,四周围没有人,他就大声地重复说:
“薇拉!”
这是伊格纳季神父苍老的、干巴巴的、恳求的声音。奇怪的是,像这样出自肺腑的恳求,竟然也没有得到回答。
“薇拉!”
这声音洪亮而执拗地鸣响着。而当这声音静下来时,有一瞬间,他恍惚听到从地下某处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回答。于是,伊格纳季神父又一次看了看四周围,然后撩开遮没耳朵的头发,将耳朵贴到坚硬、扎人的草土块上。
“薇拉,你说吧!”
这时候,伊格纳季神父惊骇地感觉到,一股坟墓的寒气冲进他的耳朵,冻住了他的脑髓;他感到薇拉在说话——不过依旧是用持续的沉默在说话。这沉默越来越令人不安,越来越可怕;当伊格纳季神父用力把苍白得像死尸般的脸从泥地上抬起来时,他觉得整个空气都由于这响亮的沉默而在动荡、而在颤抖,犹如可怖的海洋中升起了激浪。这沉默窒息着他,用冷彻骨髓的浪涛淹没他的头颅、淹没他的头发;这沉默在撞击着他的胸膛,疼得他不停地呻吟。伊格纳季神父浑身颤抖着,用一种突如其来的严厉目光扫视了四周一眼,慢慢地站立起来,痛苦地使劲挺起腰,竭力使自己哆嗦着的身躯显出威严的模样。他做到了这一点。伊格纳季神父故意缓慢地抖了抖两个膝盖,戴上呢帽,面对坟墓画了三次十字,然后迈着稳健、坚定的步子走了;但他已认不得熟悉的坟地了,竟找不到出去的路。
“迷路啦!”伊格纳季神父冷笑着,停步在错综交叉的小道上。
但是,他只站停了一秒钟,随即就不假思索地往左拐,因为不能老是站在那儿等待。沉默在驱赶着他。这沉默从绿色的坟墓中腾起,使阴郁失色的十字架得以呼吸它;它以一道道令人窒息的细流,从满是尸体的地底下的每一个毛孔里流出来。伊格纳季神父走得越来越快。他茫然若失,在几条小径上转来转去,跳过一个个坟头,撞倒在栅栏上,用双手去抓住那些带刺的铁花冠,柔软的衣衫被扯成了碎片。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走出去。他慌慌张张,从这边走到那边。后来,他终于不出声地奔跑起来,圣衣在他高大的身上飘荡,一头长发随风飞扬,使他显得很特别。任何人,遇到这个挥舞着双手、狂奔乱跳的野人,看到这张斜着眼睛的疯狂的面孔,听到这张嘻开着的嘴里发出的嘶嘶声,都一定会感到他比从棺材里站出来的死尸更吓人。
伊格纳季神父拼命奔跑着,终于跑到了一个广场上;广场的一边是一座不高的、白晃晃的坟地教堂。在门旁那条长矮凳上,有个小老头正坐着打盹儿,看样子,这是一个远道而来的香客;他身旁有两个行乞的老妇正在你推我搡地争吵、谩骂。
当伊格纳季神父走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的房间里亮着灯。伊格纳季神父不脱外衣也不脱帽子,带着一身尘埃和扯破的衣裳,快步走到妻子跟前,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