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耶夫:沉默(6)
“她不爱父母——这就是原因所在!关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谁都知道……我……是个暴君……那么你呢,她爱你吗?你不是向她哭哭啼啼吗……你低声下气,可她因此就爱你了吗?”
伊格纳季神父无声地大笑起来。
“哼,爱——你!所以才选择这种死法,好让你得到慰藉。死得多么残酷,可耻。死在砂子上,死在稀泥里……像一条狗,人们都用脚踢她的脸。”
伊格纳季神父放低了嗓门,声音变得嘶哑了。
“我感到羞耻!上街感到羞耻!从圣坛上走下来时感到羞耻!在上帝面前感到羞耻!残酷的、丢脸的女儿!她躺在棺材里都应该受诅咒!……”
当伊格纳季神父把目光又转移到妻子身上时,发现她已经失去知觉;直到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清醒过来,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沉默的,使人弄不明白她是否记得伊格纳季神父刚才对她讲的话。
就在这天夜晚——这是七月里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是一个静悄悄的、温暖的、无声无息的夜晚,为了不惊动妻子和助理护士,伊格纳季神父踮起脚尖,沿着楼梯,往上走到薇拉的房间里。自从薇拉死后,阁楼上的窗子就从来没有打开过,所以屋里的空气又干燥又闷热,有一股铁皮屋顶被太阳烤晒后散发出来的那种焦煳味。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房间里有一种弃屋的荒凉气氛,家具、木头墙壁以及其他物品都隐约散发出一股腐味。一道月光投到窗户上和地板上,而细心洗刷过的洁白的地板又把月光反射出来,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房间的四个角落,那张摆着一大一小两个枕头的洁白的床,看上去像是透明的,而且轻盈得同空气一样。伊格纳季神父把窗户打开,一股新鲜空气,羼杂着尘土、不远的小河以及盛开的椴树花的气息,像滔滔流水,涌进屋里;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合唱声,大概是那些划船游玩的人在歌唱。
伊格纳季神父光着脚,像个白色的幻影,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空着的床前,弯下双膝,朝着枕头伏下身去,抱住了枕头,那儿理应伏着薇拉的头颅。他就这样久久地伏在床上。歌声更响了,可后来又消失了,而他却依然俯伏着,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膀上和床上。
月亮游到了另一边,房间里暗了下来。这时,伊格纳季神父抬起头,低声说起话来,声音里充满了爱的力量,这是一种长久被抑制和长久不曾意识到的爱;他谛听着自己的声音,那样子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薇拉在听。
“薇拉,我的女儿!你明白吗,女儿是什么意思?心爱的女儿!我的心肝,我的亲骨肉,我的生命。你那年老的……年老的父亲,已经有了白头发、孱弱无力了……”
伊格纳季神父的肩膀开始哆嗦,他整个笨重的身躯摇晃起来。伊格纳季神父克制住颤抖,就像跟一个幼儿说话那样,温存地低声说道:
“你的年老的父亲……在请求你。不,薇拉奇卡,是在恳求你。他在哭泣。他从来也没有哭过。好孩子,你的悲伤,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悲伤和痛苦。而且更甚于我的悲伤、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