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まふえな】游荡的火(2)

所以我想念真冬的体温，我想吻她的格子围巾、白色棉手套和没有涂唇膏的微微冻裂的嘴唇。闭紧双眼，彩虹色的光带在我周身的幽暗中浮动，我似乎感到真冬就守候在近在咫尺的某处。我踮起脚尖，期盼着，期盼着。睁开眼，我又回到了原地。参观画展的人群已经多半散了。而我三年以来的画作，十余幅如出一辙的夜景油画，占满两面白墙的毫无灵魂的垃圾，仍如同一个曾经完整的梦，被众人的目光七零八碎地剪碎了，散成一地幻灭的残片；又像被挤完的牙膏、被用坏的玩具、被烧尽的火柴那样，出于经济原因被人重新拾起，饶有兴致地循环利用着——看吧，东云慎英先生的女儿！——用画框装裱起来陈列在过道两侧，羞辱着观众的眼睛。
所以我想念绘名的眼泪，带着温和的盐味和记忆中无源的苦涩，澄净得几乎足够净化我的血液，稀释生命深处的重重污染。我的味觉之所以恢复，大概是由于我灵魂内的兽群正苏醒过来，正要冲撞那些无意识的桎梏。它们生来就爱撕咬塑料、咀嚼钢筋，渴望跃出记忆这片泥沼，皮毛被隆冬爆发的情绪的藻类染成了颠倒错乱的颜色。它们终会化作一群生有尖牙利爪的蝴蝶，将世间的虚伪啮噬得只剩白骨。这是蝴蝶的权利。但我更羡慕那些飞蛾，比如眼前被冻僵在树根旁的这一只。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肠胃，不嫌恶身上的尘泥，不介意肮脏地死去。整夜整夜地扑向光明，被自己的幻想灼烧得面目皆非。所以我咬牙切齿地嫉妒它们。既没能成为医生，又断送了我的音乐之梦。不过无所谓。我还可以心满意足地、厚颜无耻地呼吸下去，到死为止——最好让生活这场暴风雪把我以往珍视的一切价值砸成碎片。

放我自由吧，饶过我吧，让我抱着自己的梦想饿死吧！我宁愿逃到楼下去，逃到黄昏中去，不让任何人看见我大笑或流泪的样子。我宁愿剖开天空的灰白腹部，让陨石雨的大笑倾泻在城市上方。我宁愿一场火灾把这间画廊连同我的所有展品毁于一旦。我会跟所有人一起从逃生通道走下十二层楼，或者吸入自己画作的灰烬而昏厥。无论如何，首先我要幸存下来。只有活着，我才能照常打量真冬匆忙剪过的指甲，留恋她轻咬在肩膀上的一丝丝痛感。有时，我甚至忍受不了她的眼睛，因过于透明而接近于某种冒犯，仿佛其中蕴含着被放逐的兽群对人类的轻蔑。
可是只有精疲力竭地呼吸下去，我才能不断回忆绘名身上的气味。她的脸颊总是滚沸的，散射着陶醉的光晕。只要一声呼唤，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她就能在一念间烧毁我的躯壳。她的个人展，进行得还顺利吗？一想到，她被迫换下了我们在纪念日一起买的那件浅紫色大衣；穿上了她最憎恨的黑色燕尾服正装；毫无还手之力地迎合着众人的无数目光；扮演着某个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的陌生人格；我就下意识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但愿最恶毒的命运降临在那些为她鼓掌、朝她微笑致意的观众们身上。大片大片的暗红色深深浸泡着我。是夕阳，每一扇窗户上的夕阳，经由玻璃的反光，四处闪烁着、跳跃着，宛如数百轮血染的小漩涡，充斥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