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阿城(12)
王一生把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按在水
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挺麻利的
。”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
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
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
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
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
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
?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
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
影儿。去哪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
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
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
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
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
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
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
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
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
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
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
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
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我说
:“是呀,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吗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馀吗?”他把烟卷儿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