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3)
梦见死人的时候,死人永远活在梦里。
于是有的人梦到了水塔。
梦里面的什么都那样真实,水塔或是在梦里的窗外矗着,或是在窗外的梦里永恒。值得怀念的梦一般都不是浮梦,浮梦只能把愿望变成臆想。
他们梦到水塔,自然想到燕雀归家,想到百川至海。
于是又很难很难分辨出来那塔是海还是家了——他或者她想是南去的燕雀,是大海的百川吧。
水塔是家,也是一场梦。
不做浮梦——做个水塔梦。煦晨射在心上的时候,暖融融的。
四
我被铁链子绑住了。
刚来了辆好大好大的吊车,车头上有个灯泡,一晃一晃地闪着;可是比我的那一圈灯泡厉害不少。吊车要把我这没用的大块头拆了。
我颤了一下,掉了一块漆皮在那辆好大好大的车的好大好大的灯上。这样的铁链子我见过一次,不过只剩些隐隐约约的印象,我就是这样被升起来的。还记得当时的风光,避雷针都是崭崭新新的挺在我头上,我还是天一样的清澈的蓝色;最重要的是我管几千几百好人的水,拉闸开闸全是我的活,多神气!
我喜欢看别人安适的样子。太闷太热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在家里待,大家在我身下拿大瓷缸子喝酒去,新打的啤酒解馋又解乏。还有小孩子攀在我的梯子上面。
那一代人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攀过我梯子的小孩子最小也四五十岁了。真想他们记得我结实的梯子(它现在只一个螺丝是结实的),记得一座喜欢看他们赖在梯子上的水塔的样子。父母总不住地唤他们的孩子从我身上下来,这时,小孩子们总踹几下梯子来证实它的稳固。
我在潺潺的、绵延的、清亮的流水声中奠定了一个时代——一个我引领的时代,我管它叫“水塔时代”。
好多好多的人用我的水生活,好多好多人喜欢我信任我。我记得我看见冬日的人卧在窗边捧个搪瓷缸子懒洋洋地喝茶——我也懒洋洋,快乐在那潺潺绵延又清亮的水声里。
后来,越来越多人用上了自来水。
我的流水声同我的快乐一样,轻轻销声匿迹在了回忆里。后来油漆的漆皮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梯子松松垮垮搭在支桶上。当我的白炽灯不再闪亮,我再也闻不到夏夜里啤酒的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