渲染(2)

何家孩子定是很孝顺的孩子，他是从来不抱怨墨臭和嘲弄的。何家孩子喜爱国文课和大字课，这些课需用毛笔和墨汁，何家孩子的墨臭自然消失了。
一次讲习作文，何家孩子大概是看到了“染”字，破天荒地发言了：
“这是和我们家很像的事情，只是我们家染瓦罐而不染文章。这‘渲染’应该与染坊无大异了。”
何家孩子看到国文先生突然对手中的粉笔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何家孩子向前面看看，见每个尤家的孩子都看着他，脸上满是看耍猴人耍猴时的好奇与喜悦。这样的好奇和喜悦尤家的孩子除了看耍猴之外还经历过一次，那次国文先生给学生们讲习水浒。
“开染坊的，你家里面不就是开彩帛铺的吗？”
“你姆妈被谁打了一拳才开染坊的？”
“要是我是你姆妈我就再来一下，开个酱油铺。打酱油的没有你身上那样臭。”
“开染坊的黑子，你祖宗是不是给花和尚打死的？”
何家孩子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先生跟他说只有写文章画国画才能被称说成“渲染”，而他是个开染坊的。
何家孩子闻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臭鸡蛋的味道，他家的瓦罐和布匹都是他和姆妈用心染的，他只是个开染坊的。
何家孩子也清楚一些事情，他的黑手是不讨人喜欢的——何家孩子自己也不喜欢自己的手，看上去就像坏掉了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姆妈一个人没能力养活两个人。何家孩子不想上学，可是姆妈硬说只有上学才能让何家孩子有出息，何家孩子是很孝顺的孩子，他是从来不抱怨墨臭和嘲弄的。何家孩子想，如果他的手上不是那样黑，身上没有墨味的话，尤家村的孩子们或许就不会再叫他“黑子”了。这是不是就是“有出息”呢？

往后何家孩子只染红布不染瓦罐了，何家孩子和姆妈说只要手上不是完全的墨色，何家孩子就能有出息。姆妈当然同意，何家孩子和姆妈往后继续浆布染罐。何家孩子听说古代人画画都在布上面，他想，这就应该是渲染了。
再一个月后，何家孩子感觉自己的手上有了血色，何家孩子觉得手就能光明正大地放在桌子上了，于是何家孩子从山里面采了薰衣草，换了过年的衣服去山底下的河里面洗澡——何家孩子觉得这需偷偷摸摸地进行，尤其不能让尤家孩子看见。
何家孩子在河滩上躺下，他感觉世界就是一个染坊，夕阳正在把暮云一点点地从白色染成红色。何家孩子要在染坊外面过夜，姆妈当然同意——身上不沾上墨味也是“有出息”的体现。
何家孩子把铺盖搬到了外面的地上，夏天不会让他受冻的。
何家孩子想，明天他就不是“黑子”了，何家孩子就有出息了。
夜晚是漫长的，就像晚霞是短暂的一样。
夜色把所有的云渲染回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