渲染

人瞧不起染坊家的孩子，染坊家的孩子发着一种散不尽的墨臭和炕味，他们的手因总是在缸里面腌着而吸尽了墨色，像过年泡在醋里面黑了心糖蒜——糖蒜至少是没有炕味和墨臭的——怎样都洗不干净。
尤家村在陇东的土凼凼里。一个草窠里蹦的蚂蚱就是一家，整个黄土高原姓尤的人或许全在这村里面。于是人和人之间都有好像丈母娘和亲家母一样的好关系。
尤家村只有一家人不姓尤。
孩子不掩饰情感，尤家孩子口中的“外村人”渐渐从古怪的变成了土匪，孩子们讲给大人听，大人们也许觉得孩子们的看法瑕不掩瑜无伤大雅，于是照旧浆衣服种高粱。
不姓尤的人家好像姓何，是村里人还是外村人很难说清楚。没人愿往这家人的窑洞里面去。三月四月刮东风的时候，村里面满是那半山腰的染坊里面的墨臭。墨臭不是好闻的味道，尤家人不喜欢运彩布瓦罐的架子车。倏地有人记起这家人是从外乡十几年前搬来的，这人随口一说后，继续抱怨起自家树上面长的瘤子来。
何家的孩子是染坊家的孩子，九岁的时候，何家孩子从半山腰上下来，到镇上和尤家孩子们一起读小学。何家孩子是很好分辨的，瞎子看不见何家孩子的黑手，也可以循着墨臭味走到何家孩子的跟前。墨臭又立了大功，何家孩子坐在教室最后面，一个人享受两条课桌。
何家孩子的手总是放到桌子底下去，且何家孩子要为家里面浆布染罐。故作业总不怎样写，故迟到早退，故不讨先生喜欢。何家孩子还不爱说话，照孩子们的话说，何家孩子讲一句话是很难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