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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葬礼(2)

2023-12-01 来源:百合文库
回到村庄的高女士并不为她年事已高的祖父和裹小脚的姐姐所接纳,反而是她的母亲觉得女儿这一走扬眉吐气,在那个鲜见女子提出离婚的时代可算是大出了风头。她终于回来了,回到从前那张熟悉的炕上沉沉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头老牛将她引到夜晚的河边,又挡住她的去路不让她离开。她想,或许命运在向她隐隐地暗示些什么。不多久,又一个教书的后生上门提亲,这后生的祖父开私塾,父亲开驿站,也算是个殷实人家。二人见过面后便相中了彼此,此后婚事便也水到渠成。要是问她为什么婚事定得这么快,大概有几分这后生属牛的原因。
没过几年,娘家的土地要被分了。找了人,托了关系,才被定为“中农”,多少留了些财产。又几年,原本教书的丈夫也没法教书了,做了木匠。十年动乱前后养育了五个子女,又赶上饥荒年代。食不果腹的年相里偶有些无主的粮食,人人都去拿,只有这个教过几天书的木匠丈夫不去拿,也不许她去拿。眼看家里的孩子就快吃不上饭了,气得她大骂丈夫是“唐僧”。什么读书人的气节,她不懂,更不想懂,她只想她的孩子能吃饱饭。
靠着在大队里劳动换来的工分,靠着自家养的猪牛羊,总算将五个孩子拉扯大。做生意的做生意,做官的做官,上大学的上大学。一九八二年,大儿子从供销社买回一台日本原装的东芝黑白电视机,引得全村人都来了院子里,正合她本就喜欢热闹的意。这些年里,年岁和身体自顾自地苍老着,她的精神头却一点都不减。种地,做衣服,纳鞋底,帮儿子看厂,带孙子孙女,去外地照顾生产的女儿,带外孙女,像个陀螺似的不停转。

一个女人的葬礼


直到丈夫的眼睛一点一点失掉神采。
医生说这青光眼来得太迟了,做了手术也是于事无补。丈夫早就跟大儿子提起过想去看眼睛,大儿子忙着做生意,丈夫也不愿给儿女添麻烦,就一直搁置到现在。 眼看着家里的孙辈都已经上学,没什么人需要照顾了,偏又添了个盲眼的伴。又是经年累月的劳累。一边又爱又恨地骂着“唐僧”,一边照顾着旧园里仅剩的无花果树和看不见的丈夫。有时,她会在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里寻求着为数不多的快乐和宽慰。她最爱看的是《神探狄仁杰》和《重案六组》,跟孙子们说,我就爱看探案的电视剧。每到这时,“唐僧”就会打趣她:“你连字都不认得,你能看得懂?”她回:“你倒是认字,可你看不见啊。”
丈夫走后了日子里,她像是恢复了某种自由。前些年从房顶上摔了下来,年近耄耋的她也开始依赖拐杖走路,却依旧热衷于走东家串西家,谈天说地,这似乎源自于她从孩童时期就拥有的乐观天赋。她照例在五个子女家轮转养老,也不知为什么,本该去老三那里,其他几个子女都打算先把她接到自己家,跟她说,老三现在忙得很,没空管你。
老三此刻正在北京的医院做射线放疗。医生说他患的是最为恶性的脑瘤,最多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他自己就是医院的书记,他不信会这么快结束。他想好转些后再见母亲。可惜命运没给他这个机会,也没给母亲这个机会。自此后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在圆一个永远都圆不上的谎。老母亲也在窗口边等一个永远都回不来的人。所有人为了她能好好地再多几年时光,哄骗她,揶揄她,以各种不得已的方式告诉她,老三还在,但和你见不了面了。在那些无法度过的长夜里,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臆想的世界。小时候见过的日本人,想象中的阴兵,信仰中的神佛,她的三儿子,她的丈夫,以及她自己,都存在于午夜时分的窗口。她祈祷,她挣扎,她无法和自己的悲痛和解,她只能用这个臆想的世界解释这些对她来说不可理解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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