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道人生贺】如实之道（2）(4)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师父从他很小时便为他讲这道理，他却似乎在广成子来到碧游宫那一日，将这数千年来遵循的信念全然忘却了。
他从前并非不曾与师父辩论过。师父所讲授的义理，时而他不能理解，时而他所思与师父不同，他们也常常坐在一处议论。最终他大抵会在师父的点拨下，既不违背自己最初所思，也能将师父要传授的道理了然于胸——然而那时，他当着众位弟妹们的面，猝然地跪在师父面前，也许是积压已久的愤怒使他丧失了千年来秉持的理念，也许是那一刻，从前在心底埋下的，对于自己一直以来奉行之道的某种隐秘的怀疑猝然地在他心中长成参天之树。
寒衍闭了闭眼睛，不愿再记忆那时时出现在他夤夜的噩梦中的情形。
他修成仙体，并非从不睡眠，然而旧日的他即便入睡，也并无什么梦境。说仙人“其寝不梦”，大抵没什么错，只是他自从到来这西方的土地，他的睡眠便时常被梦境充塞。千年来他无数次地在梦里回到碧游宫，却不是回到他与弟妹们相处的那些平凡而和暖的光阴中，而是返回到他向师父陈词，师父决意命他摆下诛仙阵的时候。他像个夺舍不成的鬼，被困在躯壳中，却不能自控，惟有目睹着那一切再一次真切地发生。上一刻他看见自己的躯壳跪在师父的面前，两位师妹紧皱着眉头，向师父附和他所说的话，下一刻他便出现在诛仙阵前，而师父怔忡之间被扁拐重击数下，踉跄地弯下腰，他看不清自己最熟稔的那张脸上的表情。他怒吼着持剑冲向那手握扁拐的老者，却在须臾之后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风火蒲团裹住他的身体，隔绝他的叫喊，他最后向师父伸出手，可师父已抓不住他的手指了。

后来他被带来这天竺国土，很有些日子，那座精舍之中并没有什么人，他只是被关在房舍之中。没有谁想杀他，甚至是带他到此的那两位相貌奇异的神灵。那被称作“接引”的神竟也待他十分温和有礼，只是设下打不破的壁障，不叫他出去。他不知师父和诸位师弟师妹如何，不得已动用他素来不为的卜算之法，然而不论他掐指捏草，却什么也卜不出来，只是一团隐隐的不安罩住他。而不久之后，他先是在封闭的屋舍中听见嗡嗡不绝的蚊鸣，再不过半日之后，接引与准提便回到此地。他们解开壁障，进入房中，而他从接引处得到了一支玉笄，他握住那支玉笄的下一刻便蜷缩着将那玉笄按在胸前，涨红着脸痛哭失声。
那是他被称作“金灵圣母”的师妹长生的随身之物，也是长生修道有成，练成仙体时他亲手所赠。昔日蟠桃之会的间隙，他在西王母所住的玉山上发现的一块璞玉，喜那石间透出玉色莹白，便收在囊中，思来想去，还是预备赠给他这修行将成的师妹。他笨拙地打磨雕琢，将如腻脂膏的白玉雕琢成绾发之笄的形状，那笄样式素朴，粗细不均，他甚至也自觉拿不出手。可一向总与他打闹不休的师妹见了那玉笄，反而十分喜悦奋然，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斜插在不曾装饰的黑发之间——那时三师妹阿骊才入师门不久，还是个女童形容。他二师妹长生便戴着那支玉笄，笑嘻嘻地凑在师父面前，向师父炫耀一番，又拉着阿骊的手，问她说：“你瞧大师兄送我这笄，真是十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