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短篇小说）（2021.11.20）(2)

他沉默不语。
“食物，我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他轻轻说。奶油炖菜，香甜的红萝卜和洋葱浮在乳白色的汤中。这是他妻子最擅长做的一道菜，但只有新年他们才能吃到。其余的时候则只有炖菜。舞池昏暗的灯光下，盛在玻璃碗中的冰淇淋僵硬地流动着。然后是酒，光泽如蜂蜜的淡啤泛着白色和金色的泡沫，令他想到从吧台到饭桌的重复无数遍的单调旅程，结束于玻璃杯与铺着素净桌布的木桌的轻轻碰撞的响声。在当侍者的那些日子里，这种撞击声和被棕色玻璃窗过滤的黯淡阳光、死气沉沉的乐队演奏构成了他精神生活的三角形。直到葡萄酒的品质越来越坏，战时食品调配局强制往里掺的水让酒客们愤怒，但还是照喝不误。之后是主菜——大张着嘴的烤乳猪。这是一道次序颠倒的宴席，只会在那些因为饥饿而悲伤地入睡的人们的梦中出现，并在醒来时徒增他们的痛苦。有些人急于将梦中紫红色的硕大葡萄或是堆成小山的奶油梅子馅饼吞入肚中却屡次失败，竟在睡梦中急得哭了出来。

宴席结束了。食物变得灰暗而扁平，无精打采地陈列在桌布上。“苍鹭”发现想象中所谓的“食物”并不真正存在，而他正盯着的不过是一张随处可见的招贴画，由政府出资印刷，关于食物——取之不竭的食物。如今一切的话题都关于食物。“当我们取得战争的胜利，”总统说，“每一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工作，食物。充足的食物。”（这是什么时候的回忆？他努力搜索着关于这次演讲的记忆。这很困难，因为它不过是无数次战前演讲的一次。）但他依然记得，餐厅电视中总统穿着常礼服的黑白身影和模糊的面容。电视发出预先录制好的欢呼声，餐桌旁的人转过头去闲聊。只有他紧盯着屏幕上的人影。巧合似的，在同一瞬间，总统和他都握紧了拳头。“骗子。”他悄声说。
失败，逃难，不幸的事接踵而来。回忆中那个从火车上坠落的婴儿为这个时代注上了血腥的注解。“可怕的时代。”格温德琳，他的妻子，正挽着他的手，小声啜泣着。颤抖的嘴唇，面孔苍白。在他们目睹这幕惨剧时，他们正挤在逃难的人群中，期盼着遥遥无期的下一列火车的到来。他们的十年结婚纪念日刚过两周。“苍鹭”提着一个皮质把手的提箱，而她抱着他们的女儿小费莉，一个正发着烧的两岁孩子。当火车拖着汽笛的长音呼啸进站时，疯狂的人群叫嚷着、怒骂着，尝试用胳膊推开前面的人，先一步进入车厢。尽管每个人都知道火车最多只能载下他们中的五分之一，但在人群最外延的人们也没有放弃希望，依旧尖叫着，乞求着上帝让人群向两边退开，为他们让出一条通道。直到火车重新开动，这些愤怒的摩西才重新安静下来。这时，火车上的那些被命运格外眷顾的人之中，一个靠窗的年轻女人手中抱着的婴儿忽然脱落，在站台上的人的注视中掉出窗外，像一只熟透的水果一样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