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四）(4)

做完手术，大夫正欲溜之大吉，柳姨拎着他衣领子说你也是共犯，敢说出去半个字，日本鬼子比鬼还可怕，到时候可有你受的。
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似乎之前没考虑到这一层，走的时候步子轻飘飘的，像个活鬼。
柳姨潇洒是怪潇洒的，就苦了我，生怕那大夫转头就投了日本司令部，照顾病人的同时又得成天跟踪个潜在对象，那大夫大概也是怕极，没几天就躲回老家，杳无音信了。
之后那位同志在这儿休养了一个月，柳姨她们有时帮忙照应着，隔三差五送来几个鸡蛋一点药品之类。她们的守口如瓶让人心口里黏乎乎的，总觉得亏欠点人家什么。赶上有哪个脸生又不怀好心的男人盯得人直犯恶心，只消喊一嗓子，不等我自己拿刀，柳姨她们抄着家伙就上来了，有时候不占便宜是真的，却从没让我吃过亏。
 6
在这小小中转站的日子，在每一个下雨的夜晚，晴朗的夜晚，我都在想，不停地想。从接受任务到现在，我这一切为了什么，原本应该怎么做，可能出现什么情况，又为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
关于向晚征的影子，似乎淡了，但明明没有消失。当我当阴天腿疼到无法动弹，当落笔，当想要流泪又止住，当想留下一幅素描，当哼唱一首乡曲，当记起银杏叶，当目睹死亡，当晚间独坐，想一死了之，又不得不活着——

那都有我对她的念。
可是，我念，又怎么能念她？一个人怎么抛下时代和身世而活？
而且，我又时时想到，年初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一场意外？时间是不是主要原因？我充当了怎样角色？
……
夜还是这样长，你看月亮缓缓从这边退至另一边，一星冷雨，落了又停。
别下暴雨吧，求助的人会找不到路。
好了，回到最开始吧。那项任务，那项我来20世纪40年代本要完成的事情，又是什么？我直到现在也机会没受过专业密码学训练，在我的回忆中，宋薇苓是为保护密电才自杀身亡的，地点是杭州，时间是1942。
与如今我的境遇相比，可谓相去甚远。
我大概率是做了一些与她不同的选择，办了些特殊的事——预告未来战况，才有了现在的变动。
可是我仍无法变动我的死亡日期，这是送我来的那个系统规定的。
——在既定的生命里为什么活，怎样活？
我的心系在这上面，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些人的脸:车夫，柳姨，裁缝铺老板，社长，赵妈……
他们的脸，干瘪的，刀刻般的，褶皱勾勒出来的，铜黄色的……
他们遭受着痛苦与希望，而我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幸福。就看他们做事，笑着对你说话，他们帮助你，嘴硬心软，他们的背弯下去，托起整个大地。